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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零章 修补者的绝望(中)


  两淮盐政使说的这桩公案,一杆子打到了前朝万历四十几年。

  而这桩公案,其实就是大顺盐政改革的源头。也就是两淮盐政使说的“当初是饮鸩止渴,但不饮不行”。

  也算是两淮盐政使心态崩了的那种类似于信仰、理想和现实出现了巨大冲突之后的信仰近乎崩塌的来源。

  大体就是,当时私盐横行,甚至于一些行盐官,认为私盐畅销,利于百姓。

  其实,这个单从道理上讲,是真的难以反驳的。

  不管是儒家的仁义道德。

  还是刘钰在欧洲那边鼓吹为了开门的自由贸易理论。

  都没法反驳。

  道理对不对?

  太对了。

  理论上,朝廷废弃盐税、废弃盐铁专营,全面的私有化、市场化,走私不再是走私,那么私盐也就不再是私盐。

  那么,基本上按说就能推出来一个结论:盐会降价。有利百姓。

  道理好像是对的。

  但现实不是完美道理运行下的世界。

  也没有一个无需考虑国防、赈灾、水利、教育、政府运转的完美世界。

  这件事吧,其实就类似于英国的茶税问题。

  英国茶税问题的解决方法,是增收窗户税弥补。大明废掉盐税,能收明白窗户税?没钱直接等死?

  当时当地各地的一些行盐官,是有大义加身的,所以有此大义,是真敢怼的一引官盐都入不了管辖地的。

  大义有没有用?

  有用。太有用了。

  有用到私盐贩子也觉得,自己的事业是正义的,是有减轻百姓负担这个大义在身的。

  有用到查办私盐的底层官吏,面对私盐贩子的时候,内心也会先矮三分,觉得自己做的不对。

  历史上,这种心态从明末一直延续到18世纪初,以至于很多地方确实就是在心理上对私盐贩子矮一头。

  心理上先认为错在自己、自己理亏。

  这种心态非常好理解,而且屡见不鲜,久后亦多常见。

  明确来说,就是意识形态层面彻底崩了。

  这种事,不能诛心地去讲,说是行盐官一定是中饱私囊,收了私盐贩子的钱、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三七分成之类的。

  虽然大部分确实是,但毕竟波士顿倾茶不也是开国之始、喜迎荷兰入主伦敦削弱王权也是光荣革命嘛。

  不能诛心,便可以假装这就是萌芽意识的觉醒。

  断章取义地讲,这都快进到古典自由派经济学了,这不算的话,那什么样才算?

  只不过,觉醒的下一步,应该是起兵摁着皇帝的脑袋立出大宪敢不同意就绞架伺候、镇压明末农民大起义吊死所有的农民起义军屠尽所有破产小农、北伐鞑虏。

  结果三件事,一件都没干。

  真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当不了统治阶级。

  在这个大背景下,大明应天府治中袁世振被扔出来出来整理两淮盐政,解决已久的问题。

  盐政崩坏,表面上看,是盐引太多,盐不够,生产似乎不足。

  这盐引,其实有点类似于“国债”、“债券”,只不过朝廷是用盐的销售权和利润来还,这也很正常,欧洲各国这时候发国债也是用税收什么的做抵押。

  只不过,兑付无力。

  这是开国时候的胎里病,中央财政不足,治不了。

  只能不断“借贷”、“超发纸币”,维系生计。

  加之藩王搞盐引、豪族权贵搞盐引、挂靠、入股、三百斤的引敢运三万斤等等等等……

  这个就非常好理解,虽然说明太祖当初说,任何人不得破坏盐政,否则杖一百。但。

  就不提后来皇帝带着藩王自己违反,胡乱分盐引之利,崩解国防动员体制。

  就说仿佛刘钰这样级别的官员,找个白手套去弄盐,手里拿着三百斤的引,装了三万斤,报上后台名号,当地官员还能真管呀?

  万历四十五年,一些商人手里的盐引,要兑付支取,可能都要排到他妈西历1644年了。

  前朝中央集权崩溃,管辖无力,民间的“商业氛围”,极为浓厚。

  投机、倒把、囤积、期货,那简直是玩出来花了。

  好比你是个负责销售运输盐的商人,你拿到了盐引,到了盐场,发现没盐。

  算算时间,哦,你想拿到盐啊,那等两年后吧。或者,你要着急,你在淮北取三分之一、去淮南取三分之一、去长芦取六分之一、去福建取六分之一。

  这时候你咋办?

  资本又不足,这两年根本等不起。去淮北淮南长芦福建走一圈,路费比盐引还贵。

  这时候,有垄断大资本找到你,说兄弟,你这盐引卖给我吧,我这有明天就能取盐的盐引。你这个盐引,60两银子卖我;我这个明天就能取盐的,150两卖你。别说两年,老子的资本,五年也周转的起。

  你说我这盐引值100两,你那盐引也值100两,我觉得我里外里亏了啊。

  垄断大资本告诉你,随便,自愿啊,不强求。你要愿意等呢,你就等呗,或者去福建取盐运到河南去卖嘛。可不是逼你,咱们公平买卖,契约交易,就像是佃户租地主的地一样公平,纯粹自愿。

  没办法,买吧、卖吧,难道还真等两年啊?

  这种情况,想解决,也很好解决。

  但就像是叙州府尹牛从昀说的那样,造反,是最高法理,是唯一可以全盘不承认之前所有契约,不管是明文契还是习惯契的最高法理。虽然他用错词了,单纯的造反并不能全盘否定之前的所有契约和法权基础,但意思到了。

  然而当时的大明朝廷想要解决,却是无解的。

  袁世振去了之后,怎么办?难道不承认这些盐引?他敢不认,明天就得死。

  他不是反贼,这也不是造反,这是朝廷还在的时候,是要讲规矩的。朝廷才是规矩的最大受益者,这些盐引还是要认的。

  再说,盘根错节,都有势力,他能怎么办?

  只能把所有的旧引收在一起,宣布分十年兑付。这十年的每一年,都有90%的新引要纳税,剩下的10%是旧引可以不用纳税了。

  而且为了得到大资本的认可,袁世振能咋办?

  只能做出承诺:盐引世袭。

  你们今天买多少新引,以后你们子孙后代就拥有这些盐引,万世不易,和土地一样,世袭。

  商人遂踊跃购买。

  他知不知道这是饮鸩止渴?

  知道。

  明摆着的事,这是生活必需品啊,搞商人垄断世袭?再傻也不能傻到连这个都不懂。

  可是能怎么办?

  已经万历四十五年了,明眼人都知道,再收不上来钱,朝廷就要完犊子了。

  晚上就要渴死了,还去考虑这是不是鸩酒?喝下去以后能不能死?

  盐引世袭一出,大资本欢呼雀跃,踊跃购买。

  屁股决定脑袋,谁要是当时的大囤引商、大投机垄断资本,谁都欢呼雀跃。

  以至于后来袁世振被阉党诬陷受贿,具体是否受贿未知可能没受也可能受了,盐商直接开票出钱,问朝廷要多少钱吧,报个价,别废话,给个数。

  直接递上银子给保出来的,没让他花一分钱。

  自此之后,盐政彻底偏离了自唐朝开始的百姓生产、官方收购、官方运输、商贩销售完成最后一百里的轨迹。

  虽然其实早就崩了,但在法理上完成转变是在这一年。

  本来大顺是有机会全盘否定不认的。

  奈何武德不够充沛,一片石一战打输了。

  等到九宫山之后,大顺自己主动砍了“均田”的大旗,立起来了“保天下”的大旗。

  保天下,其实就是保过去的一切。精华和糟粕都保住。

  就像是地契一样,只要选择了保天下,那么只能认。而盐引世袭之后,其实和地契差不多了,也只能认。

  好在,明末乱世,在盐引这块上,还算是完成了一波“均田”。

  陕商、晋商、徽商,当初各自站队。于是在不改变法权的前提下,新人换旧人。

  在恢复期,这盐引世袭之法,也还凑合。

  当然,最终让大顺李家王朝下决心动盐政,还是因为海外贸易替代了盐税的国债属性、北方战争结束战略重心难移盐政的最后军事动员法意义也不存在了。

  但其实也是皇帝耍无赖了:我就不认这过去的契约了,你能怎么滴吧,不服就拉队伍干一下子,够狠就来砍我,我在紫禁城等你。

  保障这一次盐政改革的“民意”基础,是大顺刚刚完成了东征、西讨、南下、修淮河。向全天下亮了朝廷的肌肉——我在二十年内做到了类似隋炀帝做的几件大事但还没有亡国。

  梳理清楚了从大明开国的中央财政政策、到后来的开中法、再到最后的纲盐法的仿佛必然的路,也就明白两淮盐政使为什么会说刘钰让他信仰崩塌了。

  本来他雄心万丈,觉得可以一劳永逸解决盐政问题。

  但从书本走到现实世界,随便几个小问题,就让他拿不出可以完美解决的答案。

  问刘钰,怎么办。刘钰说,要一条从初一从东海出发、月末就能到西域的道路运输网,否则无解。

  换言之,在刘钰看来,想要根本解决盐政问题,根本在物流运输,不在这个政策那个政策。

  既在生产,也不在生产;也在引票,也不在引票;既在政策,也不在政策。

  只要没有他说的朔日发东海、晦日至西域的交通物流体系,或者隐晦的真正说法是生产力达不到一定水平无法做到下一步。

  那么,现在条件下,不管怎么办,都是修修补补。因为真正能解决的办法,现在的生产力水平不支持。

  刘钰是觉得无所谓,信心满满。

  可两淮盐政使敢相信吗?敢相信有朝一日,能有一个月就能从东海跑到西域的交通工具吗?

  既不相信,再回头看看从前朝开始的一系列变革,他仅存的那点理想和信仰,真的是崩了。

  他不信刘钰在欧洲到处兜售的那一套自由贸易理论,但他相信仁政王道,一样可以得出相同的结论,虽然推理过程和公理完全不一样。

  仁政王道的推演,私盐合法化,放开盐禁,就是利民的。这个当年盐铁会议的时候,就已经扯的一地鸡毛了。

  这个无需狡辩谁是“民”,如果这是个纯粹理论的问题,并且不考虑国防、赈灾、水利等开支;不考虑国家调控边远地区的经济转移;不考虑教育等等等等完美条件的前提下,确实是利民的,而且确实是庶民的民。

  但,现实的结果,就是没钱差点亡天下。

  这是信仰和现实的冲突。

  而理想和现实的冲突,则是他认为有好办法,可以既保证朝廷的税收,也能降低盐价,使百姓受益,取一个“折中”的仁政王道。

  现实是,壮志满满的来到了海州,两个小问题直接问的心态崩了。最后刘钰给出的办法,更是摆明了告诉他,就是修补修补,均田兼并再均田,治不了根。

  他读书学的圣贤之学,告诉他,是有治标治本的方法的。

  然而现实无情地告诉他,就现在的条件下,谁要说能治标治本,纯粹扯淡。

  到了生产环节,刘钰更是说的简直直白到一定程度的,一点温情脉脉的外衣都没披,直言不讳。

  而偏偏,在他听来,这些手段是真的有效。

  他不是孩子,也不是不通世事,只是在内心心底还残余那么一丁点的圣贤学问的信仰。

  而短短几天之内,这仅存的东西,被刘钰狠狠地践踏。

  告诉他做什么都是无意义的。

  都只是在修修补补,永堕王朝的轮回,无法超脱。

  大顺终将毁灭,而毁灭本身也是一场均田兼并再均田的修修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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