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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七章 英国的总崩溃(五)


  这种“加速”的主体,当然是人。
  就在大顺这边的人和北美这群人探讨着“国家”和“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这些概念时。
  英国,正在把居于大顺幕后一些人所认为的“加速”,用一种普遍的方式演绎着。
  没什么特殊的普遍。
  英国,利物浦。
  从德文郡调集来的民兵,正在殴打上街的人群,并且正朝着人群开枪。
  如果谈抽象的法、程序,这种开枪似乎是合法的,也是合乎程序的。
  因为根据《1715年暴乱法》,“凡英人聚12人以上,则为暴乱”。此法律历史上直到1967年才废除。
  按照此法令,若通知警告一小时,仍不散去,则可杀戮、抓捕。
  最高绞刑。
  且,《1715年暴乱法》,是英国为数不多的不受“刑不上士大夫”条款约束的法律之一。
  按照《神职人员保护法》,神职人员不受世俗法律之约束。但,《叛国法》和《暴乱法》,在此之外,其条款明确规定,叛国罪和暴乱罪,不在“刑不上教士大夫”的范畴之内。
  当然了,辨别是不是“教士”的办法,得靠背经。背基督教天下的《诗经51篇》,抽样一篇,若可背诵,则认为算是“士”,免于世俗刑罚——后来的北美波士顿惨案中,两名士兵,也是被处决前,背诵了《诗经》,免于死刑。只不过在拇指上用烙铁烙了个记号,示意免死金牌失效,只能用这么一次。
  只不过,这一次既然被认定是暴乱,那么莫说背《诗经》,便是背《圣经》、说自己是耶稣他亲爹,那也没什么用。
  这些镇压的士兵,并不是利物浦本地的,而是从德文郡调集来的。
  之前不是因为大顺参战,导致一些流言四起,说可能会修改民兵法,强制让民兵出国作战吗?
  英国政府也是专门出台了新的《民兵法》,着重强调:你们不要起义,放心,真的不会调集你们去海外参战的。
  倒是根据《1745民兵法》,各郡民兵,是要一年轮戍的。
  之所以轮戍,原因也很简单,如果都是当地人,乡里乡亲的,开枪的时候,可能下不去死手。
  所以要各郡一年轮戍。
  如果叫你去当民兵你不去,也不是不行,只要交30两白银的罚款即可。如果不交,那就去“债务监狱”,种植园走一圈,偿还这30两白银的罚款即可。
  这德文郡算得上是穷乡僻壤,和利物浦的这些市民也没啥共情,加上压根也不认得,当初一年轮戍的法令为的就是防止同乡认识下不去死手。
  于是,德文郡的民兵,殴打和镇压利物浦的老百姓,那真的是打的得心应手,杀的红光满面。
  利物浦的市民上街,这事儿要说起来,屎盆子倒也真的能扣在大顺的头上。
  但,因为能扣在大顺的头上。
  所以没扣在大顺的头上。
  利物浦的市民反对英国政府的理由,是质问英国为什么要参加欧洲的战争?为什么要在印度刺激中国导致大顺参战?如果不在印度刺激中国,大顺怎么会参战?
  大顺不参战,他们的日子能过的这么惨吗?
  当然,这个问题,继续往下引申,那可引申的就多了。
  比如,质问英国王室,参加欧洲战争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汉诺威?
  是保英国?还是保汉诺威?
  你们家族,到底是汉诺威选侯?还是英国国王?
  比如,质问英国政府,为啥要往无底洞一般的北美投钱?为什么要在北美打仗?把战火烧向北美?
  这便是当时大顺决议参战的一个因素——如果是拿皇时代已经稳定的英国,大顺不会参战,因为那时候英国真的敢拼死一搏,上岸也不怕。但现在,英国内部根本不稳定。
  《1745民兵法》,轮戍制就是为了防止雅各布派起义,驱逐汉诺威鞑子,迎回正统的。
  至于此时利物浦的市民,为何要反对英国政府,表面的原因也简单到不能简单。
  利物浦的经济,崩溃了。
  作为一个六十年前还只有6000人的小城市,几十年内暴增了十倍人口,成为此时英国数一数二的港口城市。这种快速的发展,也就意味着这座城市的极端脆弱。
  因为既不是靠工业、也不是靠农业,而是靠纯粹的商业。
  后世历来多有讽刺中国自古的“天朝上国”心态,自诩为天朝上国、无所不有。
  这话吧……肯定不对。
  比如没有日本的铜,连铸钱都是问题,更不要提连个波托西级别的大银矿都没有的贵金属缺乏的事实。
  但就19世纪之前,刨除掉这些贵金属,这话说的倒是也不算错。比如现在大顺来欧洲贸易,纯纯都是跑单趟,因为回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运啥能赚钱——这不是大顺有高额关税,而是就算零关税也真的除了金银铜之外没啥可以运回来卖钱的东西。
  历史上18世纪晚期,广东的钟表匠就已经仿制品满天飞;法国运八音盒一共赚了五年钱。
  是以,固然说小农经济、自给自足,这般不好,那般不好,但有一样,不至于出现因为海上封锁就直接全面经济崩溃的情况。
  英国则不同。
  利物浦更是不同中的典型。
  对于常读史书的大顺人而言,这种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事,对于几年前文字记载的历史,很容易理解什么叫沧海桑田。
  镐京之黍离,位列王风,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也没有不兴衰的城市。
  若如繁华了千年的扬州,被一波漕运改海运,直接干废;兴盛了数百年的北方小扬州聊城,伴随着黄河改道运河被废,从千百商号鳞次栉比,混成了国家级贫困县。
  这样的历史太多,又岂止是镐京黍离?
  故而对于大顺的很多人而言,尤其是经历了运河被废等一系列改革的大顺新学一派的人而言。
  他们还是懂一个道理的。
  一座城市的命运啊,固然要靠……但也要考虑……
  利物浦的市民,显然因为文字历史太短——毕竟,刑不上士大夫的神职人员保护法的“识字考察”,居然要靠“背《诗经五十一篇》”这么离谱——所以他们很难理解什么叫“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至少,在此之前,因为贸易的蓬勃发展,以及诸多因素,利物浦的市民一直认为,他们身上有一种有别于他处的品质、精神、冒险精神、商业精神,才导致利物浦在短短六十年间从小城市,发展成大贸易港。
  当然,这种观点,也很正常。
  毕竟,伟大的英国经济学家,托马斯·萌,就认为英国的经济不如荷兰,是因为英国人的劣根性,缺乏荷兰的勤劳、冒险精神等民族性。
  这就是三观的区别。
  因为在大顺被潜移默化影响了三观的新学派的人看来,只会觉得这种说法真的就是驴毬子吊毛。
  利物浦这几年能发展起来的历史进程因素,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首先。
  英国从进入18世纪开始,就整天干仗。
  法国人、荷兰人,可能未必真的能上岛。
  但是在海峡里祸祸一下英国,还是易如反掌的,毕竟荷兰人连伦敦都烧过。
  今儿打仗。
  明儿打仗。
  一打仗,两边就互相发私掠证,面向海峡一侧的港口出航,经常受影响。
  这利物浦躲在西北,安全的多。
  伦敦的大量航运业务,向西转移。
  伦敦出局。
  其次。
  18世纪开始,气候转暖,加上英国开始冶铁,大量的森林被破坏。
  降水裹挟着泥沙,让塞文河的通航条件受到严重的影响。
  而著名的“黑乡”煤铁区,伯明翰,就在利物浦和布里斯托尔之间。
  伯明翰冶铁。
  伯明翰砍木头冶铁。
  伯明翰把木头砍得差不多了。
  没有了木头会水土流失。
  水土流失导致塞文河的通航废了,去布里斯托尔不方便了。
  然后,英国学会了挖运河,挖了运河之后,去利物浦就方便得多。
  布里斯托尔出局。
  最后。
  利物浦旁边就是柴郡。
  柴郡有英国最大的岩盐矿区。
  人得吃盐。
  英国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法晒盐。
  都说蜀犬吠日,英国的狗,吠的更厉害。
  所以得煮盐。
  盐非常挣钱。
  所以得运盐。
  同样的,因为英国气候多雨,西北地区尤其湿润。
  是以,附近的兰开夏,能够搓棉纱——他们纺棉花的技术水平挺低的,压根不知道用浆洗法促进棉纱的强度。
  这也是为什么兰开夏的棉纺织业能够先发展起来的一个原因,别的地方也尝试过纺棉花,但他们发现纺纱的质量实在不行,就是不如兰开夏的有韧性。
  由是:
  因为东部地区面临欧洲大陆的海军威胁、塞文河淤积、运河开挖、柴郡岩伯明翰煤铁曼彻斯特纺织业的缘故,再加上奴隶贸易,利物浦这些年像是吹气球一样发展起来了。
  此外,还有就是斯塔福德郡的陶瓷,韦奇伍德的骨瓷。
  简言之,利物浦发展起来的支柱,是棉布、瓷器、奴隶、美洲的烟草、西印度的糖。
  所以,也就非常清晰地知道,为什么会发生暴乱了。
  八万多人的城市,吃喝拉撒,等于都靠着棉布、瓷器、奴隶、烟草等贸易。
  大顺参战之后,英国只能死守海峡,海外贸易被切断,利物浦若是不乱,那反倒是不合理了。
  若无大顺参战,只是法国自己封锁,那么到时还好。
  法国的工业生产能力,没资格玩大陆封锁。
  但是大顺参战,以及大顺“战争是为了贸易”的战略,这就没个好了。
  最简单来说。
  有无关税的、正儿八经的景德镇瓷器。
  谁买斯塔福德郡的骨瓷?
  任何技术,都是要慢慢进步的,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就此时此刻来说,刚起步的骨瓷技术……只能说,1760年代的骨瓷,也配叫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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