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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四章 被动变主动


  接过钱去,两人又聊了一阵日本的粮食售卖制度。

  一边听,一边仔细地记在了小本本上。

  又询问了一下本间古作的家族种植稻米、在酒田买卖的一些详实情况。就当是做个社会调查。

  本间古作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虽年轻,但家里出身不错,自小就有见闻,此时又有心抱大腿,不住地将自己知道的那些细节都抖落出来。

  谈到很晚,该问的也都问的差不多了,刘钰叫人送了本间古作离开。

  第二日仍旧没有起航。

  海峡北边,那群藩主们还在拜见昭仁,谈一些事情,估计还得折腾几天。

  以海峡相隔,刘钰非礼勿视,也不去北边去看他们行僭越礼法。

  北边在接见藩主、武士;南边刘钰则在小仓附近寻访商人、农夫、町下人,与他们交谈,询问赋税、劳役、收入、能有多少钱买布、吃盐是什么价等等生活细节。

  一直折腾了将近七八天,才算是可以出航。

  朝鲜通信使之前落脚的接引寺已经按照换约的场景修缮完毕,两边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只要人来齐了就可以直接换约后,大顺的战舰和卖给昭仁的两条船便同时起航。

  日本王室的旗帜挂着,军舰随行,看上去像是仪仗一般,很是威风,亦算给足了对方面子。

  沿途走走停停,雇佣的跑北前船的领航员在船上带路,沿途何处有暗礁、何处有暗流,都被军舰上的人一一记下。

  濑户内海并不适合这种软帆船航行,很多地方过于狭窄,软帆船在海上的优势很难展现出来。

  中途在冈山藩附近岛屿停靠的时候,刘钰询问了一下海商这边的人,对于将来航线选择的问题。

  徐涛也觉得有些不太方便,但他有自己的考量。

  “大人,其实走下关到大阪,这条航线真的不太适合我们走。”

  “但走这条路线,也有个好处。幕府这边定会尽力约束倭人百姓,不要做海寇行径,也能省却不少麻烦。”

  “若不考虑海寇的问题,其实倭国开关之后,走松江、琉球航线,更方便一些。”

  “一来我们之前多和倭人贸易,知道倭人喜好什么。若说大宗货物,肯定是蔗糖压仓、生丝为主。这都是南方的货物,集中在松江起航,走琉球航线大家也都走习惯了。”

  “正好,长崎、土佐、大阪的兵库津,也就是神户,这都在一条线路上。这是南线。”

  “北线的话,就是松江的货物、辽东的货物,汇合在威海,从威海去釜山,再去米子。”

  “这都是方便的。”

  “但方便之外,还要考虑别的。主要就是担心琉球、萨摩那边的海寇。如今断了琉球的朝贡,不能贸易了,许多人无以为生,多半会行险。也不怕大人怪罪,我们这些做海商的,大人心里也清楚。有正当生意就是商、没正当生意就是贼。”

  “不只是萨摩、琉球的,还有就是跑南洋的那群人,以及荷兰红毛鬼。见这航线赚钱,又插不进手来,多半会琢磨着抢一抢。”

  “权衡利弊,倒还是走下关更安全一些。幕府不垮,这条路就绝对安全。”

  这一路上,刘钰也是被濑户内海的海况折磨的不轻。很适合日本那种小船跑,但要说将来贸易公司的大帆船,确实就远不如走外海方便了。

  他也是担心这些海商走南部航线,所以先问了问海商头领的想法,听到海商头领权衡之后仍是选择走下关航线,也就放心了。

  荷兰人的手段向来恶心,明的玩不过,就会玩阴的。

  明末时候,因为缺钱,海商都去吕宋与大富豪西班牙贸易,荷兰人就扶植郑芝龙等人劫持去吕宋的船,逼着海商去巴达维亚贸易。

  现在琉球的朝贡一断,萨摩藩那边的贸易也完了,这么多海上谋生的人被断了财路,定是有做贼之心的。

  不缺做贼之心的人,也不缺想要扶植海贼的人。

  荷兰人有前科,而且这一套玩的相当溜,确实不可不防。

  想要治本,就得把荷兰人全面驱逐出南洋。

  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要趁着欧洲大乱一次性把荷兰打崩,否则对欧贸易永远发展不起来,过了印度,荷兰人就能把大顺将来跑欧洲的商船劫破产。

  现在处理完日本的事,还得暂时与荷兰继续扯皮,适当让渡一些利益,骗一骗荷兰人。

  可以预想到,荷兰人肯定会悄悄的、背着大顺和萨摩、琉球接触。

  刘钰也担心海商们直接在海上与荷兰人产生冲突,海商们可不是善茬。没有朝廷背书的情况下,就敢干强闯下关海峡的勾当;如今有了朝廷背书,这群海商可绝对敢和荷兰人开片的。

  不是惹不起,而是现在不是时候。既如此,就不如先躲一躲,走下关航线,扶植幕府的目的也正是为了维持基本的治安。

  避两三年风头再说,让海贼们无船可劫,荷兰人也就只能干瞪眼了。总不敢跑到大顺到下关的海域闹事,更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濑户内海。



  “既是你们权衡了利弊,那就这么定下吧。琉球那边,正好要做海军基地,军舰巡航,以免倭人勾连南洋。既是你们确定不走外海南线,也省了海军在琉球巡航的时候尚要分辨真假。”

  “这一次断了荷兰人的贸易,荷兰人未必会善罢甘休。先避避风头也好。”

  徐涛大笑道:“是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早些年在长崎贸易的时候,荷兰人一年也是几十万金银。如今不准他们贸易,谁知道荷兰人会怎么做?”

  嘴上笑着,

  心里也是笑着。开埠的效果到底如何,现在还说不准,但只要把荷兰人赶走了,就算不增加贸易总量,单单是抢走了荷兰人的份额,一年也是大几十万金银。

  虽然强制要求出海的船都要携带大炮,朝廷也允许携带八门到十二门大炮,但现在海军还没有到第一波退役潮,优秀的炮手还在服役,海商们其实也不希望这时候与荷兰人、或者荷兰人扶植的海盗在海上起冲突。

  大顺的这些早些年跑长崎的海商,都与荷兰人打过交道,知道荷兰人的德行,心里也多半猜到了荷兰人的作为。

  朝廷出面之后,明面上的冲突可能不会发生,至少不会是挂着荷兰旗的船直接开抢大顺的商船。

  但一些小动作,肯定会有。终究萨摩、琉球有一大群靠海吃饭的,断了他们的饭碗,又不给他们一碗饭吃,重操旧业分分钟的事。

  …………

  在刘钰和这些海商们讨论荷兰人的时候,荷兰驻长崎商馆的人,也前往了大阪,参觐德川吉宗。

  他们很想知道日本开埠的事,以及日后日荷贸易是否会受影响。

  之前他们拒绝出兵,以为这是东方式的朝贡体系争端,可现在得到的消息却是日本开埠。

  虽然就算之前知道了大顺是为了日本开埠而不是所谓的朝贡体系,他们也不会帮日本,相反可能会趁机联络大顺要求一起出兵。

  但仗打完了,都知道日本要开关开埠了,荷兰商馆的人一下子就急了。他们希望日本也能让荷兰人享受和大顺一样的待遇。

  毕竟在长崎的时候,两国就是唯二能和日本进行的贸易的。如今他们是希望一体均沾的,大顺能有的条件,他们也想要。当然,希望是希望,现实是现实,他们也知道大顺可以集结上万的兵力登陆日本,荷兰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但至少也应该保证之前的贸易量。

  荷兰东印度公司和巴达维亚那边,在亚洲的经营始终是缺乏现金的,每年对日贸易能够为巴达维亚捉襟见肘的现金贡献不少。

  然而荷兰人到了大阪之后,已经在这里等待着迎接昭仁、会面刘钰的德川吉宗,却用一种狡诈的方法拖延着荷兰人的问题。

  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说现在战争刚刚结束,条约只是草拟,要等和大顺的战争彻底结束之后才与荷兰人谈。

  期间,他也透露出一些希望荷兰人支持一批武器的意思,看上去像是在拉拢荷兰人,给了荷兰人极大的希望。

  但实际上,德川吉宗内心是根本拒绝荷兰人的。

  他认可二儿子的看法,认为现在要老老实实做大顺的忠臣,至少是表面上的忠臣,让荷兰人出于自己的目的来帮日本,而不是主动求着荷兰人。

  不过,拒绝的时机,是有技巧的。

  他现在给了荷兰人极大的希望,甚至有透露出“不应让唐人垄断海外贸易”的想法,言外之意似乎像是日本要为了自己的利益,允许荷兰人在五处开埠口岸一并贸易。

  但其实,他是要等朝贡之后,直接以“天朝不许”的理由,拒绝荷兰人。

  把矛盾引向中荷之间。

  用这个理由拒绝,可谓完美。

  因为,朝贡国作为宗藩,在宗法制下,理论上不是独立自主的,至少是没有外交权的。

  后世历史上的朝鲜,就是用“朝鲜为清之藩属”为理由,试图拒绝不平等条约。德川吉宗也准备用这种办法,来拒绝荷兰人,挑唆中荷之间的矛盾。

  要么,荷兰人直接和大顺开战,迫使大顺同意荷兰在日本五处口岸享有与大顺对等的权力——荷兰人如果见到了条约全文,以及密约里关于朝贡后的贸易外交处置,会感觉很熟悉。完全可以理解为东方版的《航海条例》,当然,应对方法也是现成的,打呗。

  要么,荷兰人只能主动拉拢日本、暗中资助帮忙,力求让日本成为对抗中国的一个有用的工具。

  就像是借助昭仁被俘,德川吉宗打出另立新君、抗战到底的旗号,扭转了被动局面,重新在与诸藩的争斗中取得了道义上的主动。

  这一次也是借助密约里朝贡这件事,全面拒绝荷兰,又展示大顺的霸道而非王道,让荷兰感到压力,让自己从那个开战之初求着荷兰出兵的人,变成要荷兰人求着他接受荷兰的帮忙的人。

  这一手变被动为主动的手段,此时是把荷兰人给坑进去了。

  之前新井白石新政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允许来长崎的荷兰船数量减半。如今德川吉宗以“五口通商、不可让唐人独霸而垄断物价”为名,钓出了荷兰人心里的贪婪。

  只等着荷兰人满心欢喜的那一刻,再干脆利落地拒绝荷兰人,就可以彻底地将荷兰人的怒火引向大顺,而且大顺还无话可说:日本真是忠臣啊,藩属的确是不可以绕开宗主和外国贸易、外交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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