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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零章 生活的希望


  刘钰也知道这些人不可能这么快就信任朝廷,松江那里的风气,是自己用尽办法,花了十余年的时间才扭转的,总算让商贾们稍微放心了一些。

  为了达成这种风气的转变,当初自己还得低三下四去日本舔,哪里仅仅是为了那点银子。

  商人哪有喜欢大顺这样的有着绝对权力的朝廷的?

  “我知你心中多半犹豫,但也不急,只是给你们指一条路。行不行,去松江、天津那边看看,也少不了块肉。都能跑到巴达维亚来,乘船去一趟松江,还是什么难事吗?”

  “那边也有福建会馆,去了之后,多看看多问问,自是明了。”

  “这话你也不妨和那些像你一样,准备变卖产业回去的人说一说。都去看看,对吧?”

  蔗部承包商赶忙称谢,刘钰示意不必,心道松江和天津,只是有了这种模式的组织基础,可终究还是要靠资本去驱动的。

  开发南洋,朝廷出不起钱。

  普通百姓若来,还是小农模式,也不适合将来南洋的定位。

  巴达维亚肯定是没可能复兴了,历史上七年战争开打,巴达维亚的制糖业复兴了一波。但大顺下了南洋的话,巴达维亚的制糖业肯定是要完的,巴达维亚军镇能不能站稳,就看万隆地区的起义军土改能否成功。

  至于像是眼下这位蔗部承包者手里的资本,还是集中起来,为将来的橡胶、金鸡纳、金矿等产业做准备吧。

  这都不是小农模式能搞起来的。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了一株大树下,早已经被通知不必拘礼该干啥干啥的、在那无事可做聚堆抽烟的糖厂奴工,赶忙起身跪下行礼。

  刘钰叫身边的蔗部承包商先离开,只剩下这些糖厂奴工后,叫人把一些酒、昂贵的糖水罐头、船用咸牛肉等物拿来,用这些糖厂奴工更喜欢的方式,坐下来和这些人闲聊起来。

  几杯水手用的烈酒下肚,故作平易近人的姿态,这些人或许也知道眼前这位大老爷是故作平易近人的青天模样,既是愿意当,那就顺着呗。反正不吃亏。

  刘钰先问了问他们家里都是哪里的。

  “莆田的。”

  “潮州的。”

  基本上不是福建的,就是广东的。

  “你们觉得去锡兰,怎么样?”

  这时候酒已经喝了不少,几个胆大的互相看了看,借着酒劲,壮着胆子道:“能活就好。之前红毛鬼就说过要往锡兰送,可是都说去的人十个活不来一个。还有说船走到海上,就全扔海里喂鱼了。既是朝廷出面了,这红毛鬼也会守信吧?”

  对将来可能要吃的苦,他们还真不是太在意。

  他们不是出海做生意、赚大钱的商人。

  而是一群在祖籍活不下去,被骗、被诱到巴达维亚来做苦工的。但凡在能老家活下去,谁肯来南洋?

  蔗部当奴工的日子是苦,经常因着这样那样的热带病就死了,但胜在饿不着。再不济,这里虽没有棉花田里的西瓜吃,但啃啃甘蔗也还行。

  日后还能弄个巴厘岛的黑女人,凑合着也就过一辈子了。

  想着儿子们出生就“不愁工作”,能继续砍甘蔗榨糖;女儿可以送到城里做个奴婢,或是给人当个小妾。这生活,还是有奔头的。

  实在不甘心这么活的那些人,早就拉杆子去了南边的火山聚义了。

  但这种生活的奔头,也很脆弱。

  要不是牛二等人起义,把核心力量直接拉走,也没有在巴达维亚周边搞大事,只怕这些人也就跟着一起干了。

  他们哪里知道,这里面都是朝廷的算计,甚至于他们去锡兰,都是朝廷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

  刘钰对移民锡兰的死亡率,心知肚明,这时候也只能坏话好说。

  “你们放心,把你们装船上扔下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

  “一来朝廷的船在呢,红毛鬼哪敢?”

  “二来到了锡兰之后,点人头数钱。陛下仁慈,给你们出了三两年的人头税,也是知道你们实在是无以谋生,这才不得不出海的。也是盼着你们到了锡兰,日后总能分个三五亩地。”

  “等到了锡兰,活一个人,就交一个人的人头税。红毛鬼也会多用点心。”

  这些奴工听着这话,觉得这还算是句人话,眼前这个钦差大人看上去人不坏,一些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大人,咱朝廷管不到红毛鬼,可那些假洋鬼子也治不了吗?就刚才和大人说话那个,整日克扣我们,稍不听话就鞭打。动不动就拿红毛鬼压我们。”

  “只说我们都没有居留证,若是谁敢闹事,就交到红毛鬼那,给红毛鬼干苦役。给红毛鬼干苦役,和死了也就没啥区别了。”

  “说实在的,我们在蔗部里干活,红毛鬼还真没欺负过我们,主要是我们也见不着。可最坏的就是那群假洋鬼子。”

  刘钰笑着端起酒碗,和这几个敢说话的人碰了一下,笑道:“红毛鬼要真不欺负你们,那你们为什么怕去服苦役呢?”

  简单的一句话,让这些人都陷入了沉思,心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

  “这话啊,可不能这么说啊。那你说当初太祖皇帝起兵的时候,因着太祖皇帝欠债就抓起来打的,也不是崇祯吧?”

  笑过之后,却也没说治一治那些“假洋鬼子”的事,而是用了一个非常恶心的比喻。

  “小时候,谁要是一哭,爹妈准说,再哭就让大毛猴吃了你。那你说,大毛猴坏不坏?”

  这话可以说是非常的反动了。说的好像糖厂承包者,是这些奴工的父母一般。

  即便这话的本来目的是说“大毛猴”坏,可这些奴工虽是喝了酒,却也不傻,立刻道:“大人这话说的就不对,我们不做事,他哪里有钱花?可我们小时候吃奶,却也没说出生就帮爹妈做事换奶吃啊。”

  “大毛猴坏,他们就不坏了?我们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都是乡里乡亲的,拿红毛鬼来吓唬我们,这叫什么事?”

  一个酒已经喝的八分醉的,顺势哼了一声道:“狗屁的乡里乡亲,在天朝的时候,收租子的都是乡里乡亲,可少了你半分?敢去告状,不也一样,只说衙门里都是他们的人,还不是拿衙门吓唬你?”

  “这朝廷的衙门吓唬你,和拿红毛鬼吓唬你,有甚子区别?要我说,都一个鸟样,除非有包青天、海青天那样的大清官,否则啊,哪都一样。”

  “钦差大人是个好人,要是钦差大人去能锡兰当官就好了。我们的日子才算是真有盼头了。”

  能说出这话来,证明已经喝的差不多了,刘钰又叫人添了一轮酒,继续把众人灌了一顿后问道:“当初那些人起事的时候,你们心里怨气这么大,咋没跟着走?”

  “想走来着,没赶上。人家走的忙,都是一些信得过的弟兄,我们没来得及走。”喝的已经九分醉的人,全然忘了这话是可能掉脑袋的。

  还有喝的三五分醉仍旧清醒的,赶忙道:“当时也有风声,说是红毛鬼去京城了,皇帝陛下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就有人说,现如今的皇帝是个好皇帝,又打罗刹鬼又打倭国的,不能不管咱们。说不定就派个青天大老爷老查此事。”

  “这不是,青天大老爷真给我们盼来了?”

  刘钰苦涩一笑,自顾自地呷了一口酒,忽而问道:“当初你们觉得朝廷会管,可你们想没想过,这糖厂的局面,希望朝廷管成什么样?怎么管?”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的的传统,让这个问题听起来有些古怪,一时间醉的亦或是没醉的,都愣住了。

  想管成什么样?

  这个他们还真没想过,只觉得只要青天大老爷来了,一切就好了,肯定有好办法解决。

  然而现在青天大老爷不但不管,反而问他们希望该管成什么样,一个个全都懵了。

  刘钰支棱着耳朵,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一个他想要的、觉醒了身份意识的回答。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有人终于说出了一句让在场的奴工都认同的话。

  “还是太祖皇帝时候那般呗,均田。若是天下的田均一均,家家都有三五亩地,不交租子只交皇粮,谁愿意来做工啊?”

  这话顿时引来了一阵热烈的反响。

  “是啊,大人,朝廷要是均了田,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来南洋求活啊。”

  “我们之前在老家就是租地的佃户,后来实在是欠了不少债,没办法,主家就说让我们去南洋干活,债就清了。哪曾想上了船、到了岸,就被扔到甘蔗园里了。人生地不熟,跑又没处跑,跑到外面被抓着,就要给红毛鬼服徭役。日子过得太难,一起来的二十几个,当年就因打摆子、发疟疾、拉肚子,死的就剩三五个了……要是均了田,谁肯来做这个?”

  这是个此时可以想象到的标准答案,却不是刘钰想听到的答案。

  萌芽萌芽,“可惜”江南的庄园奴仆、陕西的佃户、松江的织工,没这“觉悟”,不肯做安安饿殍不说,还缺乏英国被圈地农民排队进济贫院也不起义均田的“自觉”。

  连下个南洋,都不是直接去“无主”的广袤美洲种地,而是被扔进这里当奴工。

  美洲缺人缺到一个黑奴50英镑,150两银子,他实在不忍心问问这些糖厂的奴工,当初到底被卖了多少钱。

  终究的梦想,依旧还是复古井田,可复古井田能解决问题吗?

  奴工们血泪斑斑的巴达维亚糖厂;矿工们朝不保夕的邦加锡矿;被逼到齐行叫歇的苏州丝织工厂……终究,是时代前进的方向。

  当最后一滴酒倒入嘴里,这场谈话也就结束了,之后的几天,用着近似的方式询问了更多的人。

  日子一天天到来,临到要去与荷兰人谈谈锡兰问题的那一天,跟着刘钰听了几天诉说的人,在送刘钰去谈判之前,问了刘钰一个问题。

  “先生,将来若是朝廷下了南洋,若是打开了销路也要卖糖,但要和孟加拉的糖、巴西的糖、加勒比的糖竞争。先生会怎么办?”

  刘钰想了想,反问道:“你们怎么办?”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犹豫了一瞬,但随后坚定地说道:“我会想办法,让国内的百姓都能买得起糖。”

  刘钰笑道:“那么怎么才能买得起呢?”

  “呃……均田。”

  “哈哈哈哈哈哈……”刘钰笑了好一阵,也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就这样跳上了前往巴达维亚总督府邸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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