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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三章 海战(五)


  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的道理,俗不可耐。除了钱,就是钱,还是钱。

  既没有热忱,也没有情怀。

  要说海军里有没有投笔从戎,想要在这大争之世为华夏开创霸业的?

  肯定有。

  但知道华夏这个概念、知道霸业的霸字怎么写的,肯定不至于去当水手。

  法国有科尔贝尔的预备役船员登记制度;大顺是从灾民里挑选十二三岁的小孩以及贸易公司培养一部分;英国直接就是在街上拉壮丁、抓街溜子,发配于船上的陆战队宪兵龙虾兵为奴。

  自耕农是此时极好的陆军兵源,但绝对不是最好的水手兵源。

  刘钰故意说给李欗听,再三提醒,也是为了将来在朝中拉一个政策上的盟友。

  如果不主动进攻,海军就是浪费钱,刘钰猜测一旦解决了南洋问题,朝中就将迎来一场要不要裁撤海军的大争论。

  外面的敌人好说。

  内部的反对者,捅人才最疼。

  李欗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自己的定位实在是有些尴尬。海军从无到有的建设,他没参加;现在大顺这边成立了海军部,文官掌海军部,现役的海军统帅不能兼任海军部部长。

  他这个总督海军戎政,说白了就是个带兵的。

  造舰与否、海军能分到多少钱,他觉得自己好像使不上力。真要是能从朝中问海军弄来大笔的钱,军官高兴、水手开心,自己的威望当然也就提上去了。

  可自己如今这个尴尬的地位,隐隐觉得刘钰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心道鲸侯你一手把海军搭起来,水手的待遇也都是鲸侯用些手段贴补的,造舰计划海军上下都知道是枢密院上书天子的。你自是不用奋勇厮杀,便在军中有威望,镇得住,可我呢?

  说的简单,水手腰里别着三支枪,可钱从哪来?自己哪有本事弄来钱?就不说这个,单说之前定下的规矩,俘获了敌军战舰,要给百分之二十的收益给船员和军官,朝廷那些人能不能痛快地给银子,那都难说。

  “鲸侯所言极是,可是……我也只能说尽力而为。却不知鲸侯对此有什么建议?”

  刘钰淡淡地回了四个字。

  “据理力争。”

  李欗叹息道:“这四个字,难就难在这个‘理’上。什么是有理?什么是没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鲸侯不是不知道,在这个鲸侯所谓的‘三观’上,咱们和朝中的人就根本对不上路。单单一个下南洋,按你我的看法,得钱百万,这肯定是对的;然而有人觉得,小人言利,君子言义,得钱百万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或者根本就没有价值,你觉得很重要的筹码,在人家看来就是团无重量的空气,怎么据理力争?”

  “两边的理,都不一样。我的理,是朝南走对;他的理,是朝北走对。这怎么据理力争?”

  潜移默化的影响,最重要的还是三观。康不怠一直说,刘钰既不是西洋人,也不是大顺人,就在于这三观问题。很多后世刘钰觉得理所当然的道理,在此时的大顺完全就讲不通。

  李欗受刘钰影响颇多,虽然内心并没有总结出来,可隐隐约约间已经觉察到了这种无法相融的隔阂。

  刘钰笑道:“殿下啊殿下,您现在是总督海军戎政。这是你的问题了,便要看你的本事了。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殿下作为海军统帅,可以不会打仗,自有枢密院和参谋部帮忙;可以不敢肉搏,自有水手们奋勇厮杀。但要是要不来钱、甚至裁撤了海军,削减了海军待遇,殿下这海军统帅,哪能得到军心呢?”

  说罢,他指着远处还在进行的战斗,胜利的天平早已经朝着大顺这边倾斜,准确的时机把握和战术突击,如果不出意外,至少要俘获五艘以上的荷兰军舰。

  “殿下要面临的第一个考验,就是南洋的战斗结束之后,问朝廷要赏钱。一艘军舰价值的百分之二十,待南洋全程打完,至少也得准备十万两的现银。”

  “否则,殿下就等着看吧,下次作战的时候,水手会告诉你,谁勇猛跳帮厮杀谁是傻子。”

  “这是我早就许给水手们的待遇,殿下可以不增,但绝对不能减。”

  “水手们忍着巨大的伤亡,忍着仿佛监狱一样的海上生活,甚至排着队找船上养的羊来泄火,真不是为了忠君爱国的。他们是小人,不是君子,别用君子的道德去约束他们。小人言利,那就给利。”

  有些事,真的是李欗不清楚的。如同他之前想象过海战厮杀的惨烈,却没想到会达到这种程度;他也曾想象过水手被监禁一般的疯狂,却真没想到底层水手们会排着队去操山羊。

  他接触了太多的军官,偶尔也会去见见水手,但却是一种上位者的俯视与怜悯,和刘钰这种从无到有把海军建起来的人相比,最大的区别就是看待水手的心态。

  刘钰的心态是,这些水手是为钱卖命的、道德用君子的标准去衡量全是人渣。

  他们偷蒙拐骗;至少三成以上都有脏病;在海上憋疯了超越物种搞山羊,甚至对鱼嘴也有大胆的想法;他们根本不在意什么忠君大义;要是不给他们发饷,这可不是明末那群欠饷居然还听话的士兵,他们会直接杀死军官劫了船去当海盗快活的。

  但是,他们是帝国向外扩张的基础,没有他们,大顺就不可能有南洋、印度。他们不是好人,但他们撑起了帝国的扩张。

  刘钰不但没有遏制这些水手的心态,反而一直在默默助长。再说也根本遏制不了,海上生活就是如此,和蹲监狱没有任何区别。

  李欗默默地思索着刘钰的劝告,心里想到了刘钰以前做的一个比喻:优秀的职业经理人,产业不是自己的,但却要站在资方的角度去考虑一切,能省则省,能压榨就压榨。

  但用在军中,似乎并不合适,对军队不可以能省则省,站在朝廷的角度,当然是不发额外的赏赐最好,水手的待遇在一些人看来已经挺高了,每年军饷之外还有配套的退伍制、注册海员三分之一薪资制、退休年金、俘获补助等等。

  如刘钰所言,他这个总督海军戎政,可以不会打仗,但一定要为海军撑腰。真正的难事,并不在战场上。

  李欗看着对面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想着刘钰说的这些水手到底为何而战的本质,似乎真的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完全弄清楚。

  这和他受到的教育,其实是冲突的。

  无论是忠君大义,还是刘钰所谓的“我是谁、我不是谁”,都和这些水手的情况不一样。

  …………

  圣·米迦勒号上。

  甲板上的战斗已经结束,大顺的水手已经涌进了船舱。

  荷兰的舰队司令、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总参赞,范·格拉斯,听着上面的喊杀声,知道拼死一搏的肉搏战,也失败了。

  炮不如人、枪不如人,甚至参战的水手数量也不如人。这种情况下,百余年的海军传统和所谓勇气,并没有达成扭转胜负的效果。

  绝望中,失魂落魄的格拉斯来到了火药库的门口。他先要点燃火药,和船只同归于尽,也和船上的、让他遭受了失败的中国水手一起,葬身海底。

  如果是和英国、法国交战,格拉斯会选择投降。

  但对手是中国人,他害怕投降。

  因为他很清楚,荷兰人是怎么对待巴达维亚的那些中国人的,他害怕同样的命运降临在自己身上。

  比如被强迫干一辈子苦役,死在工地上。

  比如被五马分尸,尸体被插在十字架上。

  比如他曾和总督大人一起商量过,要对巴达维亚的“过剩人口”来一场屠杀,方便产业转型。

  自己做过的事,总会担心同样的命运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荷兰人在潜意识里,把东南亚地区,以及中国地区的人,并不看成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比如所谓的安汶岛的屠杀,他们抓住了英国人后,还是经过审判判处他们有罪,然后绞死。后来克伦威尔也因为这件事,让他们赔偿了几十万荷兰盾。

  但当年他们在舟山群岛,在澎湖,在台湾,乃至于在巴达维亚,不管是看中国人还是看那些南洋的人,都觉得只是一群未开化的猴子。人杀动物,是不需要经过审判的,也根本不需要考虑日后赔偿的事。

  这种潜意识的傲慢,一旦到了反噬的那一天,也就让格拉斯想到了极为可怕的惨状:他觉得,中国人会像荷兰人对待中国人一样对待这些被俘的荷兰人。因为他想过把巴达维亚的蔗糖从业华人全都杀光,以应对蔗糖危机。

  中国人不信基督,他们“野蛮”而不讲道理,这个说法,一直在东南亚的荷兰人群体中口耳相传。

  当年他们在澎湖,投降之后,居然被处死了。

  荷兰人大为惊诧。

  因为他们很自然地忽略了,他们在舟山群岛劫掠、屠杀,把成百上千的百姓送去巴达维亚卖到巴达维亚当奴隶这件事,所以当大明的官员抓到投降的荷兰人处死的时候,荷兰人就会感到惊诧:多么野蛮啊,居然处死投降的人?

  这种下意识忽略一些恶行、而觉得对方野蛮的事,荷兰人做的太多。此时失败降临在他们头上的时候,格拉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命运会无比凄惨。人的想象力,受制于自己的经历。

  为了避免这种凄惨的、生不如死的命运,也为了发泄对不宣而战的无耻的中国人的怨恨,他准备点燃火药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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