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八章 理性君主、政治动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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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院里,刘钰向自己老婆吐漏心声,壮怀激烈的时候。
禁宫之内,皇帝此时却也稍微动了动刘钰说的那种“俱可哂矣”的心思。
只是,若说起来,却也不能全怪皇帝小心眼。
只看着跪在下面的五十余“下南洋立着功勋之人”,一眼看去,几乎全是刘钰带出来的。
真按照封建时代的说法,这和刘钰都有“师生之义”,以封建时代的天地君亲师礼法来看,和刘钰的关系可全都不远。
毕竟科举的时候,当年的主考官不断算是考生的老师,而且还是正儿百竟的受知师。
这么算的话,刘钰这个当年督办靖海宫的人,说是此时这些下南洋之功臣的老师,丝毫没错。
按照封建礼法大义,老师将来出事了的话,学生是有类似于“亲亲相隐”的规范的。主动去揭发、控诉“老师”的,反倒会被人戳脊梁骨。
虽然这等大义都是扯淡,在朝堂之上、政治斗争中,没几个人会真正在意。
可于下南洋中立下功勋、且稍有资格面圣的这五十余人,都出自一人之手的教调,任谁做皇帝都难免生出一些别样心思。
关键还在于,若是真想要继续下南洋、夺印度,这些人就非用不可,换别人还真就不行。
大顺能征善战之辈,倒也不少。只是皇帝心里也清楚,南洋的事,与众不同,又非只是军事的事。
一分军事、三分政治、六分经济,而且制度风俗多与天朝内部不同,不管是政治、经济,都与国内的情况不同,而且还是大为不同。
若不用这些熟悉那些事的人,真就不好办。
听着这些人陈诉各自简历,总绕不过跟着刘钰学习、或者被刘钰举荐的经历,皇帝内心到底还是生出了一些想法。
心道这南洋都护、几大军镇都督、以致将来攻伐印度的主将,都是朕的鲸海侯带出来的。
此事亏得是在南洋,若是西北西南,当真是叫人心惊肉跳,寝食难安呐。
鲸侯自是纯良忠臣,只是人难免会变。
便是曹操,昔日为洛阳北部尉的时候,难道不是大汉的忠臣吗?赵匡义在禁军中做事的时候,难道不也是忠爱柴世宗的吗?
人心会变,奸权之臣,只怕一开始也不是天生的。只是随着手中权势愈大,渐渐迷失,到时候又哪里能够清醒呢?
真要是鲸侯势力过大,倒是朕在害他。
势力一大,可能就会生出别样心思,到时候做了什么跋扈之事,牵连全家乃至子孙,这难道不是朕没有提前打压的错吗?
再看看在这些人最前面的自己的儿子李欗,皇帝心里不禁想到了前些日子一些臣子的进谏。
南洋事刚刚解决,刘钰还没回来的时候,就有大臣进谏皇帝,说海军内外,皆鲸侯之徒,如此恐于社稷不利。
虽说的没那么明白,但大抵就是说,作为国家的一支重要的军事力量、并且已经数次体现出巨大威力、随时可以突袭大沽口攻打北京城的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里面的军官全都信服一人,万一这人将来造反怎么办?
这海军加上陆战队,前日能突袭倭国登直接登陆围城、昨日能直下巴达维亚迫使巴达维亚直接放低抵抗,焉知将来不会袭扰东南、隔绝漕运,乃成割据之态势?
本来,南方就比北方富庶,如今又多了南洋,再有了海军,若在断了漕运,这天下难道不直接就被切断了吗?
这番进谏,在皇帝听来,难免觉得有些老调重弹,颇像是当年刘钰吓唬皇帝西洋人以船队进攻的路线,自己早已听过了。
只不过,道理是老调重弹,可这大臣提出的解决办法,却着实让皇帝“耳目一新”。
认为既下了南洋,天下再无大事,外部也无威胁,何不把海军全都拆了?
一来可以省却钱粮,纵不造舰,海军每年的维护、训练、养护、军饷,都是一笔大数目。
裁撤海军,把这些钱用来蠲免天下钱粮,方是仁义之道。
二来,也可防备海军被人利用,用来造反。万一真要是海军截断漕运,突袭京城,这天下谁人能敌?
三则,自古以来,天朝唯独前朝永乐年间有一支海军,其余时候,并无海军,其余朝代不也是过的好好的吗?哪个朝代,是因为没有海军而亡国的呢?
自古没有听说因为缺乏海军而亡国的事,但却知道因为横征暴敛、征伐无度、穷兵黩武而亡国的,比比皆是。
如今既下了南洋,成历朝未成之拓边大业,这已经是远迈汉唐了。
可汉唐的军阀藩镇好战之祸,难道不也是因为汉唐的版图太大的缘故吗?
还不如把军舰拆其大半,水手转为屯垦军,将船上的铁炮放置于炮台、铜炮融了铸钱,节省的海军军费蠲免天下钱粮云云。
对此番进谏,皇帝既没有怒斥大臣愚蠢,也没有称赞大臣远见,而是以一种非常低调的方式,将这件事冷处理了。
他还没傻到要把好容易倾力建出的海军全拆掉的地步。但也不想用一堆政治不正确的话,惹朝堂的马蜂窝。
他想的倒是挺好,觉得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海军也和陆军不一样了、南洋也不是西域东北西南。
甚至功勋卓著的刘钰,在朝中其实也根本没有什么势力,简直就是个想捏就捏、想揉就揉的软柿子。
刘钰的势力,或者说嫡系,是一群特殊的军官,而且绝大多数还是海军。
外人看起来,他步步高升,参与军事,皇帝信任,已然算是封侯拜相了;而他嫡系的人,也是一个个步步高升,充斥海陆。
但实际上,他却像是把鱼钓离了水。
几大嫡系,要么驻南洋、要么驻朝鲜、要么驻日本。
而这些“嫡系”,官升的挺高、可手里却没军舰了。
就像是皇帝已经内定为锡兰都督,或者南洋都护的人选,都是众所周知的刘钰的嫡系。
听起来,真是皇恩浩荡。
他们手里有军队、甚至有一定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权力,但是他们没海军。
这和当年准噶尔未灭时候的西京留守、征西大军主帅可不一样。
这些南洋的都督、都护、总督们,想干大事必要经过朝廷允许、想干小事随便折腾。
只要手里没有一支能全灭威海卫、大沽口、旅顺港的舰队,皇帝就不会担心。
在枢密院,刘钰带出来的人,都是一群参谋。
有机会参与战略,但是有点像是前朝还没变味时候的内阁,官职都不高、参谋的事很大,但是半个兵也调不出来。
若是有人细心观察大顺的官场,就会发现刘钰这一派系的人,一个个耀武扬威风光赫赫,今儿琢磨琢磨怎么灭越南、明儿思索思索怎么攻缅甸。
可是手里有人事权的,却几乎没有。
而且各部队的参谋长,也没有真正的指挥权,只有建议权。真正的指挥权,始终捏在主将手里,任何命令签发都要过主将的手。
刘钰这个“派系领袖”,都没有发起“兵权归参谋还是归主将”之争,自然也翻腾不起来任何的浪花。
以前派系的领袖人物,都得为自己人争取好处、官职等。因为以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己家的萝卜最好多占坑。
可刘钰这边,是使劲儿在外面挖萝卜坑。像是这锡兰都督之类的职位,之前根本没有。
这也就导致了刘钰这样的派系领袖,是和以前不太一样的:说他没有派系吧,肯定有;说他为派系的人忙着内斗争权,却没有;说他派系的人不信服他、觉得他没带来好处吧,却也不是。
这样的人,说他是权臣,倒似乎是对“权臣”二字的侮辱。
总言而之,理性让皇帝心里清楚,南洋和天朝内地不一样,海军和陆军形式也不一样,不能以过去的思维去考虑现在的事。
但作为皇帝另一面的纯粹政治动物,又让皇帝看着一堆堆全是靖海宫出身的、一些甚至都把刘钰嫡系写在身上抹不去的人,充斥南洋、海军,内心也是不安的。
若是这几年已经有所动作:海军归海军部文官掌管部分事务分权、重用刘钰离开之后毕业的年轻人、人事权方面坚决不用刘钰嫡系的人、明着让刘钰的嫡系们去南洋蹲着升官奖励、暗里把他们的海军军权都剥夺只剩下一堆没有船只能蹲在岛上的驻屯军……
但眼下,此时此刻,看着黑压压的一群人,闭口鲸侯、张口鲸侯,内心滋味,实在可知。
关键这群人还能打。
不但能打,外交、政治、民政、经济,居然也都有所了解,手段不低。
其中有可以指挥海军舰队决胜的、有能指挥陆战队攻城拔寨的、有能深入奴工中策动起义啸聚山林的、也有通晓外语可联络西夷的、还有能对南洋民政提出手段的……
若论海战,朝中哪有一人能胜得过眼前这些人?若论经济贸易,朝中非刘钰带出来的人,又有几个能说的头头是道?
可不用这些人,又用谁?
用科举出身的,去和西洋人打交道、做贸易?用一群几何都不会、完全看不懂海图、不会算风向的科举生员,去指挥海战,战列舰对轰?用一群只知道口呼小农之利不可夺的人,去管种植园、糖厂、肉桂作坊?
再度看看眼前跪着授功的这些人,皇帝内心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不可急、不可急。缓缓行之,只要将来将他的嫡系都调回京城、离了海军就是。如今看似四海升平,实则正是用人之际,万不可自毁海上长城。”
堪堪压住心中政治动物的腌臜之念,皇帝先转向了众人前面的李欗,笑问道:“吾儿此番去南洋,何所见闻?鲸侯一手操练出的海军,比之西洋人若何?既是亲自参战,定知西洋人底细,凭借如何?”
李欗忙道:“父皇,儿臣此番去南洋,所见所闻之首,在于打仗者,在经济财税也。”
“若要开拓,无钱不行;既要开拓,必要取利。昔日鲸侯曾对儿臣说过此番道理,儿臣彼时尚幼,难知深意。此番下南洋,终于明白了其中道理,方知鲸侯大智,实非儿臣能及。”
“至于海军,圣朝海军……恕儿臣直言,若以操演论,不弱西洋人,甚至略强;但以舰数论,比之西洋强国,尚有差距。”
“此番海战,荷兰人虽船小炮弱,可终究纵横海上二百余年,底蕴犹在。临战时候,调度有方,敢打敢拼,舰长意识到位。若非父皇圣明、鲸侯力主,使得圣朝舰数远超荷兰东印度公司,胜负实未可知也。”
“儿臣所见者,唯一件事:有钱,便有强大的海军。无钱,便是纵横七海二百年之底蕴,依旧不行。”
“陆战曰:兵在精不在多。”
“海战曰:船坚炮利水手多,则无往而不利。名将或可以八百破一千,但绝无八百破三千之能。”
“若圣朝有战列舰百艘,父皇将一无名之辈领军,纵西洋海军战神德·勒伊特复生,亦不可敌。”
“儿臣总督海军戎政,每思于此,均感海军一物,真天帝以馈天朝,最是契合。只要财政归于中央,以天朝地大富庶,又无需虑藩镇之祸将帅之危,实该大建海军,争霸七海,而取大利也!”
李欗想着刘钰和南洋与他商量的事,趁着皇帝问了一句南洋见闻的机会,直接说了出来,要为海军争取更多的军费、更多的军舰。
皇帝倒是没有因为李欗也“张口鲸侯、闭口鲸侯”的话而不爽,只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这海军是裁撤还是扩建的事,怕是又要在朝中闹出大风波。
一边要裁撤省钱,蠲免钱粮,这是蠢货,可是政治正确。
一边要扩军扩舰、争霸七海,豪取贸易之利。这是对的,但是政治错误。
自己这个天子,若是政治不正确,穷兵黩武,扩军备战,出钱造舰,在儒学官员眼中,与蛮夷何异?可要是政治正确,拆了军舰蠲免钱粮,在这些新学实学军官眼里,又和昏君有什么区别?
本来这几天皇帝挺高兴的,哪怕是当日刘钰说的那番“宇宙之悲”,到头来谁都逃不过周期律,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等等话,都没让皇帝感觉到不爽。
今日想着朝会的争吵,却让心里顿时不痛快起来,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南巡之前,不知竟要经历多少次菜市场一样的朝会?
再加上南洋事不归六政府管,官员又都是刘钰嫡系,肯定会有人借此生事,劝谏时候,怕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有些话,若不说破,日后总好相见;若是说破,甚至再来几句诛心之言,只怕刘钰又要避祸,到时候把南洋和贸易的烂摊子一扔,闹将起来,如何收场?
但这时候,面对李欗和一众海军出身的军官,皇帝也不好说你们想的这些事会惹麻烦。
只好面露微笑地夸奖道:“真吾儿也。能知道打仗就是打财税这样的道理,可见确实历练了。至于海军七海取利一事,不可急也。南洋事尚未解决干净呢,古人云,得陇而望蜀,陇尚未定,何谈取蜀?”
“亦或说,南洋有利,不需小民加税,亦可足用。只是,南洋的利,现在可见到了?化作银钱入了库了?既还没有,那便说什么都不够分量。”
“昔日,王荆公还说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呢。他说的很有道理、听起来也确实是那么回事,但结果呢?”
“所难反驳者,唯事已成尔。事既不成,理便不硬。”
“尔等皆有功勋,又被举有才能,朕正要考教考教你们,这南洋取利,到底该如何做?几时能见到利?利有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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