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明明如月

第一章

        最后的献祭本来应当是分解灵魂的痛苦,  那只无名的飞鸟却扑到了万华的身上，祂燃起火焰灼烧一切，万华却只感到温暖。

        他在火与光的怀抱中消失了身影。

        少年恍惚看见那人为他捧起一轮明月时,  在微光中低垂的眉眼。

        ……重明？

        他做了一个梦。

        被轻柔包裹的灵魂昏昏欲睡，他恍惚听见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万华。]

        祂不甘，痛苦,  把自己燃烧,  连眼泪都无法落下。

        [我明明……]

        祂还在呢喃着什么，刻骨铭心，升格为神也放不下的眷恋。

        可万华听不清。

        ·

        重明是个温柔到懦弱的家伙。

        也是这个末世最后的希望。

        那个家伙是被万华捡到的。

        这个世界没有光，再微小的光源也无法存在,  万华甚至没有在法则里发现“光”的成分。

        带着一身伤口降落到这个世界的万华被上个世界锻炼出了惊人的适应能力,  但是视力好也不能“看到”完全无光的世界，他只能茫然地开始开发其他感知世界的手段。

        然后，他就在跌跌撞撞探索新世界的过程中捡到了一具男人的身体。

        活的，热的,  有呼吸。

        进入新世界的他仅仅凭自己无法在短时间内了解这个世界的构成，而眼前这个人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安全的情报来源。

        万华陷入沉思。

        万华选择把这个人捡回去。

        他醒过来了。

        他失忆了。

        他说他应该叫重明。

        万华开始思索能不能把这个家伙扔掉。

        他还记得常识。

        ……那没事了。

        这个世界从根源开始毁灭，规则中的“光”被湮灭——“光”的死去是星球热量的熄灭,  也是人之心的死去，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死因。

        此为,  “湮光之境”。

        纯黑的世界里,  陆地悬浮在一片混沌中摇摇欲坠，世界级的末日也是世界级的死亡,  这片大陆以及这片大陆上所有的生命,  都在黑暗中缓慢而不可逆转地向死亡滑去。

        被万华捡到的、遗忘了自己过去的男人,  是这个世界里唯一一个觉醒了火与光类异能的人——在这个“光”以死去的世界里,  他是从规则的余烬里孕育出的唯一希望。

        而来自另一个末世的万华和身为此世唯一希望的重明，就在这样一片黑暗中相遇。

        同样对这个世界感到无比陌生的两个人，开始在这个黑暗世界里的流浪。

        失去几乎所有记忆的重明温柔而懵懂，他甚至不知道记忆里最深刻的“重明”二字是不是自己的名字，也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男人茫然地跟随在救醒自己的残疾少年身边，将他视作自己在这片陌生黑暗中唯一的锚点。

        万华从来没有过如此亲密的同伴，但是无论是重明的无害依赖，还是陌生世界的危险重重，乃至于自己依旧无法正常使用的双腿和对于这个世界特殊规则的难以适应，都让他不得不学会接受这样一个陌生而懵懂的同伴。

        漆黑冰冷的世界里，他们几乎相依为命。

        黑暗不止是熄灭的日与月，还有人心。

        无数的人因为痛苦、绝望、无数种在末世里缓慢滋生的负面情绪滑入了深渊，他们没有死去，却异化成了会让自己的同胞死去的怪物。

        名为“祈光者”的、由人类堕落而成的怪物，他们不再拥有人类的思想，只是凭借着本能在这个无光的世界里渴求着生前永不得见的光明，想要从曾经的同类的血液中获得光与火一般的温暖，成为了人类在末世中的天敌。

        他们是可以被杀死的，但是死去之后却会成为别的祈光者的一部分，永远不得安宁——只有光，可以让他们得到真正的安宁。

        但在这个正在死去的世界之中，又能去哪里找光呢？

        万华身边就有一个这样的人。

        重明的能力的确与他的名字相合，所谓“日月”——他的异能是这个世界最后的光。

        那个时候的万华还没有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重明的存在是个什么样的奇迹。

        他是执光者。

        执有光明之人，谓之执光者，在这个世界，执光者就是最后的希望。

        异能为“重明鸟”、能控制日月之光的重明，他就是这个希望。

        并不知道自己落地就送的同伴不仅限于罕见，对于这个世界甚至已经是唯一，万华只知道这个世界很危险，而我要好好活下去。

        他没办法对重明交付信任。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异能力破碎，留下了可能永远也无法补全的缺憾，成为向导之后精神海也同样岌岌可危，虽然已经拥有了不错的战斗力，但是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警惕。

        万华拥有的已经够少了，经不起再一次失去。

        但和重明在一起的日子其实还算不错。

        重明的直接战斗力很强，光类的力量能净化祈光者，也能从中获得反哺。同时，对万华非常关心的他也能照顾好万华羸弱的身体，不在这个条件极差的末世里收到二次伤害。

        而万华有着强大的指挥能力，万华镜的攻击能力在重明鸟之前的确不值一提，但是作为辅助却恰到好处，阵法可以在各个方面起到作用。

        他们在一起，无数次破除险境，为绝望中的人们带来光明，镜面映出日月的华光，没有谁能成为他们的阻碍。

        万华镜和重明鸟，他们是最好的搭档。

        相处不会只有温暖。

        万华并不是无坚不摧，他也会被幻象迷惑。少年有过足够多的不甘，那些不甘如此沉重，沉重到让他付出一切去挽回也心甘情愿。

        而重明在那个时候几乎杀死了万华，搭档的鲜血把男人烫伤，刀剑的刃口凝着着世界最后的火，倒映出执光者痛苦而决绝的眉眼。

        但是火与光都熄灭之后，他在失去了所有温度的黑暗里拥着万华同样冰冷的身体，割开手腕一点点把对于异能者至关重要的鲜血哺给他。

        自己的身体慢慢冷却下来，他却只在意同伴温热的呼吸。

        不要死。

        他这样想。

        如果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付出一切替你实现——所以，不要死。

        ……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没有记忆的重明不是感觉不到万华的警惕，但是他从来不说。

        他什么都不说。

        性格与战斗风格完全不同的男人安静顺从地听从万华的指挥，打败一个又一个敌人，和他一起探索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重明总是温柔的，他不接触万华的身体，不呼唤万华的名字，与自己警惕而充满不安的搭档保持着最恰到好处的距离，好像在战斗之外，他们就真的只是陌生人。

        但万华是他最重要的人，这件事从来无人可以质疑。

        万华只是在警惕、在防备，但是他从来不愿意伤害在意自己的人。

        所以他也会替失去记忆的重明在意自己的过去，在重明受伤时反省自己的指挥不当。

        两个末世结束之后他好像遗忘了很多正常人应该有的东西，所以面对自己捡来的男人的时候总是异常茫然。

        给他认真刻好符文的镜片防止意外，欺负他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受伤的时候要摁在安全的地方养好再出去，不喝药的重明要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在笑……

        虽然忘记了很多东西，万华只是尽其所能地对自己捡来的搭档好。

        而自己总是茫然的搭档为自己做的事，重明全都知道。

        搭档最好了，重明想，替我找记忆，替我准备好后勤，替我教训那些愚蠢的家伙……

        所以我也要对搭档很好才行。

        他在万华惊梦时站在门外哼一支小调直到里面的呼吸终于平稳，在万华寒冷时给他一团控制好温度的火焰，在万华疼痛时冒险外出找可能有用的药材……在万华需要时，重明把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部给他。

        明明是光，却把自己活成了影子的样子。

        不相信、警惕、怀疑，他全都不在意，温柔到懦弱的男人只想陪在自己同伴的身边，好好照顾他羸弱的身体。

        其实他根本不想知道自己过往的回忆，只是因为搭档看起很在意的样子才没有拒绝——但是，好高兴啊，搭档对我这么好。

        天上所有的星星都熄灭重明也不在意，他看不见使命、希望、世界的存亡，万华就是他世界里唯一的月亮和灯塔。

        黑暗的世界里人们总是看不清前路，而我多幸运，有着这个世界唯一的、只有我能看见的灯塔。

        但终究还是离别。

        执光者不会没有过去，末世最后的希望被奉上神坛，遗落在外是美好也痛苦的意外，他终须面对执光者的命运。

        重明鸟与万华镜终须离别。

        可他明明不想离开。

        没有记忆的重明鸟不在意他的城市他的人民，甚至也不在意这个世界的存亡，他只想陪在自己的明月自己的灯塔身边。

        曾经的部下对他说您是最后的光，世界需要你我们需要你，你要回去你是拯救世界的人。

        而重明只是想，可我的搭档明明也需要我。

        这里的夜晚实在太冷，没有我的火焰他总是睡不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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