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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醉生梦死


“阮柒!”

        李无疏刚从湖里捞出来,上上下下滴着水,阮柒却毫不嫌弃地轻轻揽住他,手上的力道轻忽得不真实。李无疏一把拽开他衣领,那里赫然是一枚符文,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

        这一瞬间他从极寒与梦魇中清醒过来,极力在脑海里搜寻这枚符文的出处,但根本毫无印象。他可以笃定,自己没见过这种符咒。

        李无疏还待追问,旁边传来一阵假咳,是在提醒他们这里还有旁人。他抬眼看去,是颍川百草生,这才松开阮柒的衣领:“你怎么找来的?怎不见李刻霜?”

        阮柒道:“遇上一些变故,他独自留在城内休养。”

        李无疏神思还停留在方才所见的记忆里,脑海反复回响着那句毒誓,以至看阮柒的眼神犹带着那份冷毅决绝。

        “是你救了我?”

        颍川百草生道:“咳咳,看得出两位感情甚笃,不过救了仙长您的,却是另有其人。”

        方才那十几个人,包括摘星孟宸极江问雪在内,全都掉进湖里,是拾月把大家一个个捞了上来。捞上来也不中用,这些人都冻得跟冰雕似的,搁在冰面上还能撞出响来。因为冻住了,所以都浮了起来,只有李无疏是最不好捞的,一个劲儿往下沉,拾月为了捞他,差点憋死在水里。

        李无疏放眼望去,只见诸位狱友姿态各异地躺在冰面上,场面诡异。

        拾月道:“此地十分邪门,接下来行事务须小心。”

        颍川百草生道:“怪哉!众人一道坠湖,竟只有你二人幸免于难。”

        李无疏上前查看江问雪的情况。这姑娘紧闭着眼,小嘴微张,手抬了一半好像要挡住什么迎面飞来的东西。他默默叹息,轻轻拂开她一缕飘到嘴角的鬓发,谁知稍一用力,那缕冻成冰的头发竟断了!

        断了……

        李无疏见没人看到,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孟宸极则是姿势别扭地趴在地上,侧头作惊讶状,不开口的样子倒还算清秀讨喜。

        摘星和江问雪一样,抬手欲挡住什么。当时站在较远处的两位女修也是如此。

        颍川百草生道:“愿逝者安息。咱们快些离开吧。”

        拾月皱眉:“他们都还活着。你休要胡言乱语!”

        “那现在如何是好?这么多冰墩……这么多人,一人背一个,也只能带走四个。”颍川百草生看向李无疏和阮柒,他俩是这里唯二有剑的。有剑,意味着可以御剑离开。

        阮柒道:“只怕离开此地也还是这幅模样。现下最要紧的不是离开,而是要救他们。”

        拾月点头,望向李无疏:“李……公子,你以为如何?”

        李无疏看着江问雪思索片刻,又看了看拾月,心中忽然明白了缘由,却暂且不提,转而道:“于无声命人将我放逐天心湖之前,曾留予我一道线索,应是有关切玉真人下落。”

        拾月与颍川百草生忙追问道:“什么线索?”

        “醉生梦死青丘冢,肝肠寸断问天心。”

        两人各自将这话在心里咂摸一遍。

        李无疏道:“我推测所谓‘天心’,很可能是切玉真人所在的位置,之所以被隐喻为‘天心’,是因为它是天心宗地气的眼,灵气最充沛的所在。太微宗也有类似的眼,叫做不冻泉。天心宗气候突生异象,正与太微宗情况相似,必是‘眼’出了问题。不瞒各位,我来此正是为了此事。如果解决了这个问题,天心宗的异象便能结束,被冻住的众人应能得救。”

        拾月道:“于无声既知道切玉真人的下落,又为何不去寻她?放任天心宗这么多年无人主事。莫非她与切玉真人有怨,或者觊觎宗主之位?”

        “于无声若有意宗主之位,何不取而代之,而一直以‘代宗主’自居。”颍川百草生意味深长道,“况且小生听说,这师姐妹二人自小感情深厚,不分彼此。”

        拾月道:“这就怪了。她何不设法寻找切玉真人?”

        颍川百草生摇头:“你们习武修道之人怎么空长个子,不长脑子。如果她有办法找到切玉真人,还会让一波又一波于斯年的追求者来天心湖送死吗?这个所谓的‘天心’,一定不是那么容易到达。”

        李无疏深以为然:“这条线索隐藏着进入‘天心’的方法。其中的‘青丘冢’,听起来也是一个地点。你们有什么头绪吗?”

        拾月摇头。

        颍川百草生微笑道:“《南山经》云: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故此传奇话本当中,常以‘青丘’之名代指狐族仙所。”

        拾月道:“你是说,‘天心’的位置在《南山经》所记载的‘青丘’之内?”

        颍川百草生听了,砸咂嘴,直摇头。

        拾月瞧他一直嫌弃自己,还不好好说话,非常恼火。

        李无疏忙道:“我想颍川百草生的意思应该是,这条线索里的‘青丘’也是代指,表示这地方是狐族聚居地。不过天心宗有狐族吗?”

        “这你就问对人了!”颍川百草生把书生帽的飘带拨到背后,颇为自得,“有一本《山海经地学寻踪杂俎》记载过,天心宗内曾有一群狐族,乃是妖中望族,与天心宗宗门世代通婚,天心宗历任宗主,皆是人狐混血。”

        这书李无疏居然也在黑市书摊上见过,只是没有翻阅。他不禁惊叹:“也就是说,切玉真人竟是半妖?我从未听过相关传言。”

        “这不好说。”颍川百草生道,“因为天心狐族,早在很多年前便已绝迹。天心狐遗址也就此失落。”

        众人皆沉默了。

        李无疏道:“不要这么灰心丧气,至少我们现在知道‘青丘冢’的含义了。”

        颍川百草生站在一旁突然笑了。

        拾月挑了挑眉:“你笑什么?”

        “小生想起高兴的事。”

        “什么高兴的事?”

        “一桩八卦。”他不知从哪抽出一根巴掌大的小折扇,在胸前悠哉扇了起来,“据说天心狐族的灭绝与于斯年的师妹,现任代宗主于无声有关。”

        李无疏一听,兴致勃勃道:“展开讲讲。”

        “切玉真人于斯年身为宗主,不但掌领一宗之任,还肩负传宗接代的使命。先前说过,天心宗历任宗主皆是人狐通婚之后,道门内外对切玉仙子趋之若鹜的仰慕者都不过是竹篮打水,因为按照天心宗传统,切玉仙子终究是要与一位狐族男子结合。”

        “这又和天心狐族灭绝有什么关系?”

        颍川百草生道:“这于无声对于斯年情根深种,奈何于斯年一心奉献宗门,通婚一事,恐怕毫无悬念了。不过于无声性情狠辣,独断专行,哪容旁人染指心爱之人?”

        李无疏深吸一口气:“为这灭了一族,也太过心狠手辣。”

        颍川百草生停了折扇,斜眼看他:“从你李无疏口中听到这个词,真是令人倍感意外。”

        “不过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个话本里看到过类似的桥段?”李无疏道。

        “怎么可能?我可没看过乱七八糟的小说!”

        拾月发现了盲点:“之前不是说天心狐族早在很多年前便已绝迹,甚至不知切玉真人是否有狐族血统。既然如此,天心狐族的灭绝又怎会与她师妹有瓜葛?”

        颍川百草生无奈道:“这还真不清楚。除天心宗门,天心狐族少与外界往来,无人知晓天心狐族是何时灭绝,是早于或晚于于斯年诞生。甚至这一族究竟存不存在都不可考。”

        “存在。”一旁沉默多时的阮柒突然开口。三人听他语气如此笃定,纷纷向他看去,而他却浑似不觉,不紧不慢道:“我与李刻霜在城内遭遇了一群雪魅,有魂无体,擅魅惑人心。一番拷问之下,才知这群邪祟曾是狐族亡灵,魂魄受禁术拘于天心湖,永世不得离开,唯有极冬严寒之时,才出来害人性命,久而久之,堕为邪物。天心宗当地百姓不识此邪物,便称雪魅。”

        李无疏颇为惊讶,不是惊讶于阮柒和李刻霜的惊险遭遇,也不是惊讶于天心狐族的可悲下场,而是阮柒居然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他认识阮柒以来头一次听到!

        “看来如今天心宗气象异变,这些狐族亡灵便又出来作祟了。”拾月道,“只要解决异变的源头,公子就能够恢复了吗?”

        “咳,”李无疏心虚道,“其实,大家冻成冰雕,有一半原因是我造成的。”

        说来惭愧,他方才持剑抵御众人时,凭着体内药性作用,灵力暴走,除了站得稍远的拾月,所有人都沾到了他的剑气。此地灵气浓郁而性阴,极克李无疏功法,待他药性发作完毕,这些人便通通冻上了。冻住之前抬手欲挡的姿势,正是本能抵挡当时四溢的剑气。

        拾月听了一阵沉默:“你何苦来要挑衅公子?”

        李无疏道:“在场最能打的就只有你们这一行人,我只要先摆平了你们,旁人就不会与我为敌,自可免去一番纷争。谁知道……”

        “谁知道孟公子如此不饶人。”颍川百草生摇着折扇接道。

        李无疏点头,很是不解道:“是否同修期间,我同他有什么过节?”

        拾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是没说什么。

        事不宜迟,众人决定动身寻找所谓的“青丘冢”。颍川百草生乃是一介凡人不敢涉险,拾月很是信任李无疏为人,便留下顾守主人,由李无疏与阮柒二人负责寻找祸源。

        于是李无疏终于抓到空隙质询阮柒。

        “阮道友……”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抬眼望着满天星辰,艰涩道,“你可曾听说过一种……誓约,不同于击掌盟誓,会在誓主双方身上产生一个印记。大概是……这样。”他说着,用剑尖在冰上画出了符文。凡他见过的符文,任其如何繁复,都可以画得分毫不差。

        同击掌盟誓一样,任何基于两个誓主以上的誓约都须所有与誓者认可。如果单方面即可咒成,那么对付仇人,岂非只需下个毒誓便能将其任意拿捏?

        李无疏那个毒誓亦定然是在阮柒默许之下,方能咒成。这让他不禁疑惑,阮柒和李无疏究竟是什么关系?

        阮柒并没有去瞧他画的咒文,也没有回答,而是一直盯着他的脸,看得他一肚子狐疑。

        “冷吗?”阮柒说。

        “啊?”李无疏张大眼睛。

        冷是自然,他才从湖里捞出来,从头到脚都是湿的,也不敢用灵力蒸干,怕冻成孟宸极那副模样的冰雕。

        阮柒却不等他反应,自作主张地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并仔细为他整好衣领,收手的时候,指尖似有还无地蹭过他下颌。这番亲昵动作和他一丝不苟的神情竟离奇地自然协调。

        李无疏惊得像被九九八十一道天劫正中丹元,哪怕相信李刻霜能使出剑宗最以花哨著称的《莳花二十一式》也不敢相信——阮柒和李无疏竟然……竟然是这种关系?!

        这一瞬间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阮柒一向的态度与反应,而是那晚黑市画摊主惊世骇俗的言论。

        ——我这里不止江卿白应惜时,还有姜楚风应惜时,陆清辞苏墨白,阮柒魏清风,阮柒李无疏……

        阮柒李无疏……

        李无疏不禁在心内暗叹:李无疏,你还整了什么大活儿是我不知道的?

        外套很薄,聊胜于无。比起寒冷,阮柒如有实质的视线更让李无疏辗转难安。

        “这个……咳……”李无疏生硬地转移话题,“这个‘青丘冢’莫不是在湖对岸?我们一路走来,都没见到岛屿。”

        阮柒缓缓道:“哦?为什么是岛屿?”

        李无疏觉得他的声音清润如玉,掷入耳中竟铛啷啷滚入心底,撞得人目眩神摇。

        我的眼光还真不错。他在心里嘀咕道。

        他红着耳朵尖说:“我想,狐狸是陆生,总不能住在水里。如不是岛屿,便只能是湖对岸了。此地一望无际,连块礁石都不见,再走下去,真要到对岸了。”

        阮柒唔了一声,没有说话。

        李无疏有丁点失落,继续道:“颍川百草生说,天心湖东西宽约五十里。我们脚程不慢,走了这么久,如果没打弯儿,应该能看到对岸了。”说到这,他想起一个问题,“你是从哪边来?”

        “对岸。”

        李无疏感到一阵无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没见着岛屿什么的?”

        阮柒摇头。

        一时无话。又走了好一阵,李无疏倏地停下了脚步。

        阮柒也跟着停下:“怎么?”

        他蹲下身,拂开脚下的冰碴子,正看到一枚人为雕刻的符文。就在一刻钟前,他在冰面上刻下这枚符文询问阮柒是否见过。

        “我们果然在原地打转。”李无疏灵力滞涩,对外界感知也大为降低,探查不出此地是否存在什么奇门阵法的痕迹,只好询问阮柒。

        阮柒却摇头:“并无。”

        这触及到了李无疏的知识盲区,没有阵法,如何将人不着痕迹困在原处?

        只有一种答案能解释这种情况——鬼打墙。

        四下里寂静无声,落针可闻,连先前冰原上的野风呼啸也再没听见。旷远天幕之下,只有李无疏和阮柒两个人。

        李无疏感到后颈一阵阵发凉。他什么都不怕,只怕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东西。

        突来一阵清脆的巨响。李无疏正蹲在地上,草木皆兵,听到这声动静,立刻慌不择路扑到阮柒身后。

        阮柒道:“无妨。是冰面挤压裂开的声音。”

        李无疏强作镇定道:“阮道友,你神通不凡,定有办法离开这里罢?”

        阮柒道:“你要离开这里,还是要去寻切玉真人?”

        李无疏心想,若有切玉真人在场,还怕鬼魅作祟吗?随即又想,阮柒这话显见是早知道如何去往“青丘冢”,居然藏着掖着,眼看他一个人瞎折腾兜圈子,真是太不像话,莫不是在等自己求他?

        他起身道:“阮道友,你还记得上次在云洛山,你尚欠着我一个问题吗?别卖关子了,你若知道‘青丘冢’的方位,就直说吧。”

        “对岸。”

        “???是我想的那个对岸吗?”

        阮柒任他心焦,只是不紧不慢道:“天心狐族遗址便称‘对岸’,此是相对于天心宗门的方位而言。实则从天心湖边界任何方位出发,到达‘对岸’,便可以找到天心狐族的属地。”

        李无疏心想取这地名的人真无聊,便道:“照你这么说,不就是湖心岛吗?”

        “不然。”阮柒即刻否认,“‘对岸’的所在实则超出常人认知,也并非岛屿。因此须特殊方式前往。”

        “什么方式?”李无疏感觉一阵阵火气上来,焦躁不已,可能是时辰到了,药性又将发作。

        阮柒看着他道:“于无声给过你提示。”

        醉生梦死青丘冢,肝肠寸断问天心。

        李无疏默念着这句话,却静不下心来琢磨,只感到鼻尖都出了汗。正要抬袖去擦,却想起身上披着阮柒的外套。阮柒身量比他高出不少,袖子宽大,全然盖住了手背。他哑然收手,却已有另一只清隽修长的手替他拭去鼻尖的汗珠。

        李无疏怔然后退半步,却被阮柒挟住了肩膀。

        “我可带你前往。”

        他懵懵懂懂看阮柒。

        “但你须答应我一件事。问题解决之后,与我一同离开天心宗。”

        “什么?”

        “问题解决之后,与我一同离开天心宗。”阮柒很有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怕他听不清,说得缓慢清晰。

        “这……这有何难?”

        “你只说答应与否。”

        李无疏感觉这话怪怪的,但是脑子突然不太灵光,想不出有什么问题。

        “唔……我答应你。”

        阮柒好似笑了一下,但即使面对面距离如此之近,李无疏也没能看个真切。

        他听到阮柒说:“‘醉生梦死青丘冢’意指经历醉生梦死方能进入‘青丘冢’。而‘醉生梦死’的意思是……”

        他没听到后半句,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直响。又或许阮柒没说下去,将话止在耐人寻味的一刹那。

        他昏沉的脑瓜子里浮现一个念头——

        阮柒这孙子居然想绿李无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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