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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浪潮


秋日的夕阳如一个被剖开的柿子红彤彤的缀在山脚,跟师父在城外切磋了一天的乔君风尘仆仆地赶回山庄。路经过练武场时,不少弟子正围在那边。努力了一天后学有所获,乔君此刻心情很好,便也挤过去凑热闹。

        原来是周延之和宋泽光正在场上切磋,二人皆是山庄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故此吸引了许多弟子围观。

        只见二人剑风阵阵,身法迅捷,招数你来我往足以令人眼花缭乱。二人出手之快,以至于他们的剑在乔君眼中都化作了两条带着银色尾巴的流星,在场中恣意翻飞。

        几十招过后,宋泽光的玉颜泛起粉色,显是体力略有不支,渐渐落在下风。周延之径直收回佩剑,向她拱了拱手:“宋师妹,承让了。”

        围观的众人爆发出一阵喝彩,虽然赢的是周延之,可宋泽光毕竟年轻,体力也略有不足,今日之表现同样非常出彩。

        宋泽光轻轻擦拭额头的香汗,柔声道:“多谢延之师兄指点。”

        周延之摇头:“切磋罢了,没什么谢不谢的。”

        说完,他转身就要下场,却被宋泽光叫住了。

        “延之师兄,你的第一招见山式是不是改了?”宋泽光问道。

        周延之回过头去:“改了?你这是何意?”

        宋泽光走近周延之,微笑着简单演示了一遍见山式,然后道:“我记得自己刚入门时,师兄的见山式是直冲对手胸口的。今日切磋,似乎改成了剑锋向下?不知泽光说得对是不对?”

        周延之露出一丝笑意:“没想到除了周师叔和乔师妹,你是第三个看出来的。”

        宋泽光眨了眨眼,轻声笑道:“说来也怪,虽然师兄不常与我切磋,可今日一上手,我就觉出不寻常来,当真太巧了。”

        乔君看了一会儿,默默抱着剑走开了。人各有路,她是没法子跟那种天之骄子相比的。

        第二天一大早,乔君来到练武场。今日陈丹自有私事,命她与安隐留在山庄练功。刚一到,她边看到场边坐了位稀客——养伤许久的岳千山。

        他人缘本就很好,身边围了一群弟子。但看到乔君他仍是眼前一脸,向她招了招手。

        乔君招呼安隐一同凑过去,以为能听到岳千山的新故事,没想到岳大侠反而在向众弟子打听千机门的事。

        “虽说韩掌门不幸离世,可不还活下来几个弟子吗?若是他们有心,加上扶稷山庄相助,未必不能重建千机门。”岳千山道。

        “岳大侠可猜对了,前几日师父问留下来那个小弟子可否愿意留在山庄学艺,人家哭着喊着说什么也要回千机门。”唐显的嘴还是比谁都快。

        自那日千机门遭逢巨变,齐暮雨与另外两名弟子侥幸逃脱后,便一直在扶稷山庄养伤。

        他年纪虽小,志向却大,从能坐起来开始,便一直坚定要回千机门。后来,与他一同逃出的两位同门之一伤重不治,更是令他下定决心要为千机门上下报仇雪恨。

        为此,素来心高气傲的齐暮雨甚至不惜屈膝向周智远下跪,只求他帮自己重建千机门。

        陆绣绣小声道:“他才多大呀,就遭了这么多罪,若换做比他大许多的人只怕也支持不住。”

        说着说着,陆绣绣便红了眼圈。她见齐暮雨小小年纪便遭此苦楚,也就对他多些怜爱,这些日子也时常去探望齐暮雨,说说话开解开解他。

        一旁的陆珩不屑一顾:“那小白脸以前眼睛长头顶上,谁都瞧不起。如今千机门派上下皆遭毒手,幕后主使绝不是好相与的。咱们山庄出手相助,会不会惹上一身腥?”

        这话把一旁的陆绣绣气得直掐自家哥哥的后腰。

        岳千山笑着拍拍大腿:“放心吧,帮与不帮,你们庄主自有取舍。”

        乔君站在众人后面直踮脚,自从那日被慈娘重伤后,岳大侠还没在山庄中露过面,让她有些担心。

        周延之个子高些,早看见乔君那副样子,便问岳千山:“岳大侠,身体恢复的可还好?”

        岳千山点头道:“多谢关心,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伤,我皮糙肉厚不妨事的,现在是能吃能睡。哎,身子养好了,也该出门了。”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七嘴八舌地问岳千山要去哪里。

        岳千山失笑道:“我有手有脚,来你们山庄做客些许日子还说得过去,难不成真要腆着脸在贵山庄吃一辈子白食?就算你们愿意给我吃,我还真不好意思下嘴。”

        三言两语便把大伙给都笑了,乔君心中羡慕不已,到底要多久,她才能变成像岳大侠还有师父那样举重若轻的人?

        傍晚,众弟子结束日课后三五成群的散开。乔君带上佩剑想往回走,径直撞上了周延之。

        “小鹤?”乔君没想到他在等自己。

        “岳大侠月底就走,到时候咱们未必有机会出庄,不提前送送他?”周延之问道。

        两个少年走到岳千山所住客舍外时,只见他坐在院中,烧着一个小炉取暖,上面还烤着些芋艿栗子等吃食。

        岳千山看见他们二人,便笑着招招手:“天气冷了,快过来吃些,暖暖身子,可比酒管用。”

        周延之与乔君相视一笑,走过去围坐在岳千山身边,看他熟练的将烤好的芋艿分给自己。

        岳千山挑了几个大个栗子和白果放到乔君面前:“重阳时连累你因我受伤,实在过意不去,先吃些栗子补补。等我出去转一圈,再带好东西回来给你们吃。”

        乔君珍惜地接过来,栗子壳上的痕迹像一个人咧嘴大笑:“当日若不是岳大侠出手相助,只怕我就要死在那人手下了。”

        岳千山大摇其头:“你这是本末倒置,若不是因为我,慈娘也不会现身江东。”

        说完,他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周延之。只见他将手中的芋艿抛起又接住,显然不是来吃东西的。

        岳千山坏笑地戳戳乔君肩膀,指了指周延之:“你这小师兄虽不是来烤芋艿吃的,可显见是想从我这掏出些别的了。”

        周延之笑笑,毫不掩饰:“今日是上门听故事来的。”

        岳千山立刻吹胡子瞪眼:“好啊,就算我肚子里有一万个故事,也经不起你们这般盘问。”

        周延之朝乔君右臂看了一眼:“我知道我是不配的,但阿君的半条胳膊也换不来一个故事?”

        说完,他向乔君使了个眼色,乔君赶紧打蛇随棍上:“岳大侠,看在我受伤的份上,就让我们听听故事吧。”

        岳千山无言问苍天:“今日竟被你们两个半大小孩拿捏住了。”

        他随手剥了个白果丢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乔君与周延之默契地同时放下吃食,一脸求知若渴地看着岳千山。

        被死盯着的汉子低下头给烤炉上的芋艿翻了个身:“青州冬日苦寒,小时候也没什么吃的,能吃上热乎乎的烤芋艿就是美餐一顿。慈娘也喜欢吃,不到十岁就总花言巧语缠着我给她烤。可惜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已经有了虐杀猫狗的怪癖。”

        乔君大气也不敢出,认真听着。

        “慈娘是我师父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本看着她可怜,想把她安稳养大。谁知慈娘于习武一途极有天赋,比我更是强出不知多少,小小年纪便将师父的车斤马刀练得出神入化,且有自己的特色。因此,师父和我未免偏疼她一些,却不知道这孩子的心性着实异于常人。”

        周延之试探性地问道:“她脾气不好?”

        岳千山苦笑道:“何止脾气‘不好’?她从小只要一不顺心便喜欢随便烧东西,甚至烧过师父的草料场。被师父管教了几次学乖了,便偷偷开始杀猫狗泄愤。她很聪明,知道师父和我不喜欢,便将猫狗尸体抛在深山中若当时我能及早发现,或许她后面就不会杀人取乐。”

        乔君张大了嘴,栗子都顾不得吃了。慈娘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居然心性如此诡异?

        岳千山抬起头,看着悄然爬上天边的新月,长叹一口气,在寒冷秋风中化成隐约的白烟:“在我心中,青州就是我的根。无论我去到哪里,只要天气冷到能呵白汽,我就能想起青州。可现在,我总不愿意回去,因为只要回去,就总会想起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杀猫杀狗或还能隐藏,可杀人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她十六岁那年杀死第三个人后,终于被师父察觉了。被师父质问时,她哭天抢地,百般哀求,各种理由花样百出:杀第一个人是因为对方想杀她,杀第二个人是因为对方抢她的钱,杀第三个是因为对方想轻薄她”

        “她还那般年轻,从小在师父身旁长大,到底让人不忍心,师父瞒下了这件事,要她永远改过自新。她满口答应,结果不出两个月,又杀了一个无辜之人。那一次,师父暴怒,直接将她锁进房中再不许出门。”

        乔君低声问道:“她为何要如此?”

        岳千山哼笑了一声,竟有一丝察觉不到的惨痛之意:“那天晚上她过来时说得那些混账话,你们还记得吗?”

        二人默默点头,慈娘刚一现身,便满嘴都是要嫁给岳千山这样的话,让人想忘记都难。

        岳千山接着道:“她告诉我她第一次杀人,就是在她第一次对我说要嫁给我,被我骂回去后。她当时还不到十六岁,被我说教了一顿后只觉心如刀割,昼夜不宁,只要杀人才能平息”

        一派沉默,纵然机敏如周延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岳千山惨然一笑:“纵然如此,我还是不能对她痛下狠手。师父走了之后,无人管束于她,而我也只是懦夫一般躲得远远的,没有办法面对她。”

        乔君嗫嚅道:“岳大侠,这不是你的错,不怪你”

        岳千山若有所思:“以慈娘的天赋,本能轻轻松松地成为一代武林豪杰。为何后来就变成了这样?这些年我前思后想,也想不出个缘由。最后难道真要归结于命运二字?若果真如此,命运又是何等难以参透?”

        周延之和乔君一时无言,只觉岳千山提出了个极为深奥的问题。

        岳千山瞥见两个孩子都是一脸为难的神色,不由得展露出些许笑容,他拍拍手,大声道:“别胡思乱想了,现在咱们好好活着,有酒喝有好东西吃便足够了。”

        秋冬交际之时,岳大侠带着他心爱的佩刀只身离开江东府,乔君只隐约记得他回头道别时温暖的笑容。

        随后不久,周智远亲自率队,带领周智迁、陈丹并一众山庄得力弟子护送齐暮雨回黄州重建千机门,留下十五岁的独子周延之坐镇扶稷山庄。

        冰冷刺骨的秋雨中,乔君抱着胳膊站在人群后目送庄主一行人远去。

        那片曾远在天边的风雨不知不觉间便落到了扶稷山庄众人头上,乔君打了个寒颤。

        周延之第一次独自主持山庄事务,从方才开始,他便沉默地站在角落里。直到瞥见乔君微微发抖的背影,他才大步走过去,胳膊一伸把她揽在怀里。

        乔君一下子僵住了,这毕竟是在外面,虽说大伙都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可这举动终究不太合适。

        可惜周延之的胳膊比铁块还硬,乔君全然挣脱不得,她只能低下头装作躲避风雨,实则躲避他人探究的视线。

        周延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将来比这还麻烦的事总少不了的,别担心,最差不还有我么?”

        一阵少见的狂风吹过,摇动着远处成片的松林,竟发出海浪般的呜咽声。

        在这令人心惊的声音中,乔君被冻得牙齿格格作响,只觉这一片虚幻之中似乎真有巨大的浪潮裹挟着她与周延之去向晦暗不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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