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锦衣卫对文武百官有侦查、缉捕之权，即便不知道详情，但是我猜，你对北边的战况到底如何至少还是有所耳闻的。”

        陆炳闭口不言，只把她幽幽地望着。

        依娜楚当他默认，续道：“那仇鸾里通外敌，其实是因为同俺答汗私下签了协议，俺答汗得了仇鸾的好处，于是掩人耳目暂时退回了草原去，根本就不是他仇鸾打了胜仗！然而可笑的是—他竟被嘉靖那个昏君大大褒奖了一番，还给加封了宫保头衔。转眼今年开春，皇帝又封他做了总兵，派去征讨安南。”

        “好在江山易改，仇鸾本性难移。”她语含讥诮，“尚未走到安南呢，他就与两广总兵起了冲突，还肆意欺压当地官员。嘉靖也不算太昏昧，斥他骄横跋扈，立即着人将他召回京师下在狱中，等候发落。”

        话及此，依娜楚长长叹了口气，颇为遗憾：“我听说仇鸾正四处托人保他出来，而嘉靖也不过只是想敲打敲打他，他并非真的失宠了。”

        顿了顿，另道：“眼看中秋将至，再过一月，漠北又是一个冬天来临。去年草原上发生了蝗灾，今年又遭遇沙尘暴，游牧民族的日子一年比一年更难过。所以，今岁鞑靼势必会再度来我大明朝边城打劫的。仇鸾这些年来一直担任边将，他出狱后回北疆的几率很大。如果他又给派到边关去攻打鞑靼，届时雁门关内外的黎民百姓将苦不堪言！”

        依娜楚平复激动情绪，深吸口气，定定地望着陆炳，眼底溢满哀哀之色：“不知都督大人是否听过---‘仇鸾之害更甚鞑靼’这话？”

        陆炳神情莫测：“你说完了吗？”

        依娜楚移开眼，无意识地点点头，道：“所以，陆都督陆大人，我所求之事便是---希望你不要为虎作伥为仇鸾说好话，更希望你能想办法阻止他出来。如果嘉靖一定要放了他，也请你设法叫他困在京中。啊，不如就挑拨他同严嵩父子斗个你死我活好了，你正好从中坐收渔翁之利，岂不美哉？”

        “……”陆炳内心里早已翻起滔天巨浪，震撼当场。

        其实有好多疑问，却不知从何处开口询问。

        她明目张胆骂他的发小、他一路护持过来的皇上是昏君。

        她肆意议论去岁朝廷跟鞑靼的战况，说一军将帅里通外敌。

        她张口闭口直呼大将军仇鸾的名讳，更骂严世蕃是严肥猪，而于他，一直不改口地称他“都督大人”，她怎么就这么笃定他一定能坐上“左都督”之位？或许，她是觉得唯有这个官衔才能令他压仇鸾一头？

        她说起这些话时信誓旦旦，仿佛什么都知道，仿佛真有其事……

        好半晌，陆炳才消化掉大半所听到的内容。

        最后，他也只是张了张口，迟疑的、语气复杂道：“你在说什么昏话？仇鸾怎么会同严首辅相斗？他是昏头了吗？呵，你可知他现在求爷爷告奶奶找人保他出狱，那所求之人正是严嵩？”

        “什么？！”依娜楚怔住。

        她似乎又“预言”了……

        “还有，仇鸾同俺答汗之间的交易，你从何得知的？”陆炳发笑，“你可别告诉我，你为仇鸾也算了一卦！”

        原来仇鸾现在也不过同陆炳一样，才将将得势。加之人又年轻，故此二人在朝中诸多老臣眼里不过都是个少年得志罢了。

        且仇鸾还靠的是在大礼议事件中逢迎嘉靖的心思而上位，这种媚宠方式，怎么比得上士大夫们靠着老老实实读书走科举取士来得正、来得光明磊落？其他人走的是正途，他这是取的邪道。所以，众人眼里，他们这样的佞臣除了溜须拍马，有甚真本事？两人颇为文臣们所不齿。

        还有，嘉靖狐性多疑、心思难测，对倚重的这两个少将也是若即若离。所以目前，仇鸾同陆炳一样，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还远不如现在一手遮天的老狐狸严嵩的地位固若金汤。

        一切，依娜楚所知的一切史实与时间线是完全对不上号的。

        “你别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啊，小心陆炳当你是妖女，把你付之一炬！”

        阿梁想扶额，如果它有额。

        也无比自责：“我真不该将书上的内容告诉你太多。”

        陆炳目光深沉：“仇鸾跟你有私仇旧怨？”

        “……”依娜楚给阿梁的话吓到，额头直冒冷汗，努力镇定回道：“没有！”

        “那你为何独独针对他？”

        “我是大同府人，不忍眼睁睁看着家乡父老一次次遭受家破人亡之苦。”

        “所以你就同你姐姐不远万里跑来京城，想尽办法接近朝廷大员，目的就是为了对付仇鸾？更甚至诬陷他通敌叛国，欲置他于死地？”陆炳步步紧逼，“我只问你，你一个小小女子，是如何拥有这般兼济天下的胸襟的？！”

        依娜楚涨红了脸：“我才没有诬陷他！陆炳，你要信我，他绝对跟俺答汗私通了，这事儿你可以去查！”

        陆炳冷冷一哼，“仇鸾乃我大明朝之肱骨将臣，就凭你说你不忍心看父老乡亲遭受荼毒，便能诳我去构陷仇鸾吗？我可不似你这般天真！诬告朝廷命官，你简直胆大包天！依我看，只怕你是俺答汗派来的奸细吧？可惜你挑拨离间的本事还太幼稚了些！”

        依娜楚迎着陆炳锐利的视线，耸了耸肩，颓然叹道：“算了，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实在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我又不是大明朝的皇帝和父母官，老百姓活得苦不苦，又死多死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陆炳磨牙，真是拿她莫可奈何。

        刚才她为百姓叫苦叫屈的铮铮之言还余音缭绕！

        陆炳将依娜楚看了又看，忽的鬼魅一笑：“你想叫仇鸾待在刑部大牢过完这个冬天？可以！”

        “诶？”依娜楚倏地抬头复看向他，无限欢喜道：“我就知道都督大人不会叫我失望的！可以先拖延过这个冬天，俺答汗只会在冬天来打劫，所以你想法子叫皇帝另派个将军去打鞑靼，绝对打几仗便知就里了。趁此机会，你也可以好好查查那个仇鸾，看我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她一叠声给陆炳出主意。

        却听陆炳拖长声，慢条斯理道：“啊，对了，之前你反复追问我---我那第四房小妾是如何做到让陆某答应为她请封诰命夫人的？我现在就告诉你。我那位爱妾她，知冷知热，善解人意，尤其是在床上，每次都能服侍得我骨松筋软。如烟姑娘，你听懂了吗？”

        “嗯？”依娜楚一时迷惑，听得云里雾里的。

        陆炳别有深意地看她：“你想让我帮你对付仇鸾，是否也该有所表示？我陆炳从来不做没有好处的买卖。再说了，我都进来你香闺中这么长时间了，且那什么六礼我也已经完成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宽衣解带上床安歇了如何？你看，这夜已深沉，我俩再这样聊下去天就亮了。”

        “……”

        这回听懂了。

        依娜楚皱紧了眉头，心中无比失望。

        虽然先前跟他开过玩笑，但是刚才她真的十分严肃。

        本不欲管这些闲事，好不容易萌发了一点良善之心兴起为民请命之意，生生给他坏了昂扬斗志，好像她刚才的所作所为就是一场笑话。

        难道历史书写有误？

        陆炳真是个贪财好色之辈？

        一定是她将自带的滤镜开得太大，才会认为他是个好官……外面忽起了喧哗，走廊上影影绰绰，脚步纷乱！

        陆炳面色微变。

        依娜楚亦向房门口张望了眼。

        “如烟，我们这就入寝吧！”陆炳突然说。

        依娜楚气结：“外面那么闹腾，都督大人睡得着么？”

        “哈哈哈，无妨，你我上床之后可以折腾出更大的动静出来压过外面！”

        说时迟那时快，陆炳竟再度对她出手，骤然掀开了桌子。

        依娜楚骇了一跳。

        好在她吃一堑长一智，对他已有提防，先一把抓起旁边的花瓶朝他扔去，又将脚凳踢飞过去，阻住了他的来势汹汹。

        “都督大人，你这是何意？你若不相信我所说的话，你就当我对你发了通牢骚，将仇鸾骂了一顿而已，你发什么怒呀？仇鸾又不是你的谁！”

        陆炳似在玩儿老鹰抓小鸡，一味紧逼，“美人不要误会，我就是看你的脸色有些苍白，本官想亲手为你抹些胭脂罢了！”

        他拍碎了花瓶，踢开了拦路的春凳，出手如电，身形如鬼魅。

        依娜楚渐渐无处遁形，竟退到了墙角床边，已然明白陆炳原来是要瞧她的真面目！

        给他瞧到了样子，以后还能在京城混么？

        就是整个大明朝的疆土上也不能混了！

        锦衣卫的爪牙遍布全国各地，不说查案的手段如何厉害，就是画影图形的海捕文书一下，她也无处躲藏，只能跑到关外去了。

        外面的鼓噪之声更大，还有了女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陆炳脸现焦灼之色。

        依娜楚亦然。

        “大晚上的还抹什么胭脂？你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她急火攻心，口没遮拦怒叱道。

        但是陆炳一手抓起梳妆台上的胭脂盒，一手已经探向了她的脸，“可陆某有这涵心，你不如就乖乖从了我！”

        依娜楚避得迟了点，面纱从她脸上扯落。

        男人的手劲儿大，去势并未就此止住。于是乎，她的脸硬生生被陆炳顺势抓了一下。

        陆炳只觉触感有异，愕然，手上的动作滞了滞：“你……”

        依娜楚疼得闷哼，但更吃惊，一手捂脸，一手慌不择路地朝前拍出一掌。

        陆炳本能地朝后退掠数丈之远。

        绿色的面纱已抓在手中，陆炳低头略略看了眼，再抬头，放眼看过去。

        桌子早已掀翻，红烛已经熄灭，房间内幽暗不明。

        依娜楚站在床角，旁边是窗。

        今晚的月色很好。

        外面的琉璃月光透过轻薄的纱窗和窗棂缝隙悄没声息的钻进来，静静地打在她身上。

        陆炳恍然如梦。

        依娜楚的脸隐在晦暗的光影里，也在看陆炳。

        他好似已没有再进攻的意思。

        她便抬手往那雕栏玉砌的香木大床上垂落下来的粉色纱帐上狠狠一抓，只听得“嘶”的一声裂锦破响，便扯下半片红纱，再一旋身，端端地裹在了俏脸上。

        陆炳任由她，毫无动作。

        他只见那片轻纱后面一双如水明眸戒备十足地瞪着自己，她已好似一只炸毛的猫。

        他唇角微翘，眼中兴味十足：“姑娘的容貌见不得人吗？”

        “乱说！我貌美如花、沉鱼落雁，乃是天仙下凡。遮一遮，为的只怕会闪瞎了你这等凡俗世人的眼！”

        “哈哈哈……”陆炳莞尔，禁不住纵声大笑，“这么说我还得感谢姑娘的好心好意，刚才我差点瞎了眼还不自知？那，让陆某想想得怎么个感激法啊。”

        他微偏头，做凝思状。

        为什么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人肚子里坏水直冒？

        刚开始以为他很好琢磨，但是现在依娜楚完全否定了自己这幼稚的想法。

        看来，陆炳之所以能成为大明朝锦衣卫的扛把子，还真不是盖的！

        一切，都只是他想要给你看见的表象。

        “不必了！”真是怕了他了，依娜楚忙道：“我这人做好事都不想让人家知道，又岂会贪你那张嘴皮子一耷的感谢二字？”

        “呵呵，陆某不说感谢，另有重……”

        外面忽然传来跑动声，须臾，房门被敲响：“头儿，出事了！”

        陆炳紧盯着依娜楚，处变不惊道：“什么事？”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名锦衣卫小校探入半颗脑袋，压低声道：“严侍郎遇刺受伤，还死了个姐儿。太子在这里，亲眼目睹了那姐儿从楼上摔下来，被吓到了，刚才厥了过去。”

        陆炳惊愕回头：“太子？谁带他来的？”

        “陈洪陈公公。”

        “那个混账东西！你快去找几个人先将太子秘密送回东宫去，万不可声张！”

        小校应声而退。

        陆炳耳听见吱嘎一声。

        再回头，依娜楚已经掀窗而逃了。

        他追至窗边往下一看。

        依娜楚刚刚飘身落到地面，正抬头望来。

        见他露面，道：“你不要再追来了。曾经你把我从锦衣卫的诏狱里救出来，如今又何必再送进去？凡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陆炳，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后会有期！”

        怡红院所在是红灯区，正是营业时间的人流高峰期，寻欢客、小摊贩，组成了街上的车水马龙和人来人往。

        依娜楚说罢，那抹红影倏忽就钻进了人海里。

        陆炳有些疑惑，更多的是遗憾，但想起她说还会再见面。

        他一笑释怀，冲远去的背影朗声回道：“本官很期待与姑娘的下一次见面。只是，再度相逢，姑娘可否以真面目示炳？”

        依娜楚听见了，扭过头来。

        陆炳看她冲自己干净利落地比了个他看不懂的手势，随后，苗条身影便迅速消失在了夜市里的灯火阑珊处。

        只余香气萦绕鼻尖。

        陆炳缓缓展开手掌，那根轻薄的面纱和着他的羊脂玉佩一起摊在他的掌心里。白的玉，绿的纱，交缠裹叠，彼此成就得碧绿莹白，交相辉映，色泽竟已是如此和谐而般配。

        微微一笑：“无妨，我已记住了你的味道。”

        香若芝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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