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陆炳在中军帐等了许久，茶水喝了有五六盏，眼看天色将黑，他还要赶回京师，不能在此久搁。阴着脸站起身来，正要扬声叫人再度去催请仇鸾前来接旨，撩帘子钻进来一个人，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陆炳眼疾手快，往旁边一闪身避开了。看清楚来人，顿时面罩寒霜，直勾勾把来人瞪着，目中写满了透顶的失望。

        楚楚视若无睹，环视了一眼帐内，见没有第三人在，方才将眼望向陆炳确认道：“你一个人来的？”

        陆炳不明所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动声色道：“嗯。”

        楚楚点点头，瞟了眼外面。

        她知道远处斜对面那顶帐篷中，隔着帘子的仇鸾，定然在静静地注视着这边。

        走到今天，仇鸾已经付出了很多。他几乎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所以不可能半途而废。

        但自己既已做了决定，总有一个是要辜负的。

        深吸口气，向陆炳道：“你能不能立刻回去？我送你出营。有我在，仇鸾应该不会把你怎么样。”

        “……”陆炳顺着她的视线也往外看。

        帐帘斜着一条缝。

        兵卒悠闲自在地在外面走动，或是三五一群围在一起赌博。京师告急，战事紧迫，但这支声称前来勤王的大同府兵马既没在操练，也全无军中的纪律严明和警觉心。

        他已然知道仇鸾并无将帅之才，但皇上信任他，无可奈何。

        陆炳慢慢坐回原位，失望地叹息，“你可知我出城追过你？你不告而别，果真追着仇鸾来了。枉我还极力为你找借口，且心中自责不已，以为你是看见了嫣红入府，生气了才走的。我又暗暗埋怨过你，都不给我一个解释和弥补过错的机会……玉英，你告诉我，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你？”

        说着仇鸾的坏话，却同他暧昧不清，还追着他跑，心口不一的女人！

        他陆炳交出一片赤诚真心，却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闻言，楚楚知他误会了，忙解释道：“我来找仇鸾是身不由己，跟嫣红无关。”

        “身不由己？”陆炳哈哈大笑，眼中一片冰凉，“你别要告诉我你以身犯险，已经掌握了仇鸾通敌叛国的证据。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这种事情是男人的事情，不要你掺和！”

        “不是的，我……”

        我真是身不由己。

        然而即便将一切都说出来，陆炳怎么可能会信呢？他只会对她误会更深了。

        想了想，楚楚问他道：“沈炼可有交给你仇鸾跟俺答汗私通的证物？”

        去了一趟恩惠寺，剧情已经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她并不知道沈炼现在的情况。

        但陆炳只盯着她，沉默不语。

        也许他在思忖她话里有几分真实可信；又也许沈炼已经死了，他不想提起逝去的友人；又或者也许，他仍同初见面那次一样，认为她在挑拨离间，污蔑国之栋梁。总之，陆炳现在同她之间已经有了深深的隔阂。

        楚楚无奈，抬手指着外面，压低声道：“你自己看看仇鸾的部下，你觉得这些兵能打得过鞑靼骑兵吗？会带出这样的兵的人真的能堪当大任吗？你把大将军印交给他，就是所托非人啊！国家危难时刻，你还是赶紧回去告诉你的皇帝，另择良将托付重任吧！”

        陆炳嘴角抽了抽，“打不打得过都要打。封仇鸾做平虏大将军是皇上的意思，皇上金口玉言，岂是我能擅自更改决策的？我的任务只是来传旨并奉上大将军印！若不能圆满完成任务，你知道皇上会怎么处置我吗？”

        不等楚楚回答，陆炳自顾自一笑道：“呵呵，就像你说的，这是国家危难时刻，倘若我在这种时候把皇上交代的事情办砸了，我相信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

        楚楚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滑稽可笑。

        她于是努力地笑，“我以前读书的时候……”

        陆炳注意到楚楚的嘴角微微牵了牵，她似乎想硬挤出一个笑来，但是那张柔美的脸却流露出一个比哭还怪异的模样，心一揪，懊悔自己刚才的语气太生硬，插嘴找补道：“以前？是小时候吗？这么小就爱读书了，果然是才女。”

        “是啊，四五岁的时候吧。”楚楚目光迷茫地看着他处，开始胡言乱语，“小时候我家里面还算富裕，我父亲买了满墙的书给我看，亲自一本本书教我读。他希望我长大后成为一个知书识礼的女子，那样就好嫁得一个如意郎君，譬如状元郎什么的……”

        “一般而言，状元郎都是给公主准备的。不过，状元也分文状元和武状元，而公主大都喜欢风流倜傥的文雅郎君，所以配的都是文状元。嗯……你么，武状元倒是可以考虑考虑。”陆炳又插话道。

        “……”楚楚这回是真的笑了，但笑得苦涩，“你别打岔好不好？”她无奈地控诉道。

        可能就是永别了，哪里还有心情同他说笑？

        “好，你继续说你以前读书的时候怎么样。”

        “……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有一回我父亲问我，他说李太白在吟哦‘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时候，你认为他当时心里面在想什么？”

        陆炳一呆，迟疑地：“你是怎么回答令尊的？”

        “你知道这首诗名叫《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对不？所以我说，他一定在想他和孟兄下一次相会是什么时候呢。”

        陆炳神色黯淡下去。

        她这是在同他道别的意思吗？

        “你猜我父亲怎么说？”

        “……我猜不出来。”

        “他认为李白当时应该是在回首以前他同孟浩然在一起的快乐事。看着离开的帆影，回首过去两个人之间开心快乐的事情，聊以慰藉他怅然若失的心情。”

        “……”陆炳眉心紧蹙，心里真的有了种空落落的怅然若失。

        他心烦意乱，不想再听楚楚说下去，就在这时，一块硬邦邦的带着温热气息的东西被塞入他的掌心里。

        陆炳低眼，但还未及摊开手掌一看，耳听见楚楚道：“陆炳，今此你我一别，可能此生不会再见。这东西我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他猛抬头。

        她终于说出来了！

        他也已然明白了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心口涩疼。

        他很不明白两人怎么突然就发展到这个程度了，他连玉佩都送出去了，她当时收的时候不是很开心的吗？她应该是明白收了他的玉佩意味着什么，怎么忽然就到了似乎要生离死别的地步……说什么此生不会再见……

        留恋地最后看了他一眼，楚楚转身离开。

        陆炳回过神来，两步追上去，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将人狠狠掰过来面对自己，“本来是不应该太执着于窥探你的隐私，但其实好几次我都想问你——”

        目光闪烁地紧紧盯着她的眼，“自离开诏狱后的这些年，你到底在干什么？看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过嫣红了，但她竟说她也不知道。她说你们姐妹俩重逢后就没在一起多少日子，很多时候你都独自在外游荡，好像在找什么。玉英，你在找什么呢？”

        “……”

        告诉他只是徒劳，他根本接受不了这种于他而言荒诞无比的事情。

        他能接受么？

        噢，李玉英，你竟然只是个虚幻的影像？？？

        关键她都不是真的李玉英啊。

        不，就让他以为自己就是李玉英吧，这样他才会深深记住她，一直记着她。

        楚楚久久沉默不语。

        陆炳退而求其次，执着道：“你也不用告诉我你在找什么，但我希望你能让我帮你，别什么都自己独自承担，可以吗？”

        “……”他这样委屈的言语，楚楚听得于心不忍，缓缓摇头，开口：“恐怕不行。”

        “为什么？”

        她仰望着他，真心道：“因为我也不知道你要怎么样才能帮到我。”

        陆炳隐忍怒意，捉着她的目光质问：“呵，你这话，真不是在拒绝我的托词？”

        “是真的。我的确是在找一样东西，但是那样东西还没有到出现在这个朝代的时候。”

        “哈哈哈哈。”陆炳大笑，笑得极为讽刺，“既然没出现，你为何又这么肯定自己就要找它？”

        楚楚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陆炳，如果我说我知道很多事情，将来会发生的事情，比如，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左都督，会青史留名，你信不信？”

        陆炳怒极，咬牙切齿道：“原来是楚楚会算命呀，你现在不说是找了个算命先生给我算过命了？”

        看吧，他根本不信。

        楚楚移开眼，苦笑，“大约是这么个情况吧。”

        “……”玉佩在手里几乎要被他捏碎，“我越来越弄不明白你了，玉英。”

        楚楚嘴角微扯，“听我一句，如果你不希望看到更多百姓流血，那就赶紧回去吧，平虏大将军不能交给仇鸾。”

        说罢，拂开他的手快步钻出了大帐。

        陆炳追出来：“李玉英！”

        楚楚脚步顿了顿，还是回头，便见一样东西在空中画了条优美的抛物线，然后直直坠向她怀中。

        她本能地伸手接住它。

        陆炳玉树临风立在中军帐前，“我陆炳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如果实在不喜欢，随时可以扔了它！”

        楚楚：“……”

        “另外，麻烦你带个话给仇鸾，本官耐心有限，叫他立即过来接旨！”

        说完再不看她一眼，陆炳转身钻进帐内。

        楚楚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帐篷，仇鸾早就等得不耐烦，一见她，立即迎上来道：“终于同他道完别了？”

        “……嗯。”

        “那好，你乖乖待这里不要出去，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管，一切我都会处理好的。”

        外面已不知不觉多了二十多个带刀侍卫，楚楚知道那些都是仇鸾的心腹。

        她离开中军帐时，已有士兵将那顶大帐悄悄合围。

        下一刻，仇鸾就会带着人去将陆炳扑杀在大帐内。

        陆炳一个人来的，深入仇鸾两万大军军中，他就算是武状元，也插翅难逃。

        仇鸾整了整头盔，摸着腰间的佩刀转身便往外走，却听见身后一声喊：“zero！”

        他登时便觉胸腔内气血急剧翻涌，喉头处压不住的腥甜味儿直往外涌。不由得嘴巴一张，便“哇”的喷出好一大口鲜血来！

        “对不起，zero，我舍不得他死。也不想再麻烦你做无用功了，没用的，你还是……下线，回到那个世界吧。”

        “依娜楚，你要气死我是不是？”仇鸾扶着帐壁痛苦地缓缓转过身来，面目狰狞，双目发红地死死瞪着楚楚：“你在发什么傻？我警告你，这真的是你活命的唯一的机会了！”

        楚楚同样痛苦万分。

        一面为着自己要亲手送走zero，一面，背负着陆炳对她的误解。

        “对不起，zero。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你，zero。”她只能叫着他的名字，一遍遍道歉。

        陆炳泥塑木雕一样透过帐帘缝隙望着斜对面的那顶帐篷良久，看楚楚进去后半晌再未出来，心中烦躁不已。

        他眼尖，已瞄到了里面有仇鸾的身影。但是，仇鸾也迟迟不露面，烦躁就变成了嫉恨。

        “来人呐！”

        妒火将自己烧死之前，陆炳叫了人来。

        “陆指挥使，请问……”

        “问什么问？本官不是叫你们去请总兵大人出来接旨吗？他是要本官亲自去请他还是怎的？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过来？”

        那小校也知道怠慢得太久，嗫嚅地答应了声，就往对面那顶帐篷跑去。

        陆炳看他往里喊了两声，然后钻了进去，片刻后钻出来，惶急地大叫：“大夫，快叫大夫，总兵大人出事了！”

        营地登时大乱起来。

        陆炳眉头紧蹙，迟疑片刻后便混在扰攘的人群中闯到那顶帐中一瞧。

        仇鸾倒在地上吐血不止，脸色灰败如金纸，目光迷离，眼见是不行了。

        他骇然退出来，“玉英！玉英！”

        陆炳满营地到处找楚楚，找了半天，却连她的一片衣角也没见到，只得压下满腹心事和疑问，揣着圣旨和平虏大将军印乘夜赶回京城。

        一个月后，陆炳意外得到仇鸾私通俺答汗的金箭和帅旗，又将他的手下心腹时义、侯荣在逃亡鞑靼的途中捉个正着。至此，仇鸾私通敌国人证物证俱全。嘉靖大怒，下旨对仇鸾剖棺戮尸。

        事后嘉靖奖励陆炳缉获仇鸾通敌谋反之功，升任他为左都督。

        封赏那一刻，陆炳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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