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金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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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皇家贵胄,开棺验尸,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闲杂人等一概摒退,只剩下刑部的一位长官,两个仵作,刑部不参与政治斗争,只一心尽忠天熹帝。赵王带着那个黄先生,鸿恩寺的陈公公和两个小太监中,一定有皇后的人。再加上萧邈和自己的三个侍卫,可以说是四方势力都齐聚了。
本来萧邈还以为虞青那个家伙躲起来了,谁知道他点选侍卫时,这家伙又往前凑,他于是选了罗骥江放和她,一起进来了。进门时众人都礼让萧邈先进,虞青紧随他身后,一闪身进来了,立刻神色一凛。
她虽然平时爱开玩笑,正事上还是靠谱的,萧邈只感觉她在自己后腰上按了一下,似乎把什么东西掖在了他腰间的躞蹀带里。一触即离,很快又隐到江放和罗骥身后去了。
当着众人,萧邈懒得说她,一声令下,仵作起钉开棺。毕竟案发到现在已经有了大半个月,尽管有香料掩盖,还是隐约有了气味。小皇孙面貌如生,躺在棺中,赵王铁了心要等验尸,所以下葬的准备一概没做,只在他手里放了个平时玩惯了的金玉玲珑球。
仵作道声得罪,把小皇孙抱了出来,放在桌上。其余人都垂目避让,只有萧邈和赵王、陈公公三人近看。仵作解开重重叠叠的蟒袍,小皇孙自幼众星捧月般养大,长得玉雪玲珑,皮肤上没有伤口,只是肩膀和丹田各处都有针痕,一共七处,还凝着血迹。
老仵作还是老道,知道赵王和陈公公都是惹不起的人,所以验完尸后,只对着萧邈回话。
“回王爷,小皇孙身上有七处针孔,应当有针器,不知道当时有没有……”
这也是走个形式罢了,整个京城谁不知道小皇孙身体里取出七根金针的故事,有不少官员甚至亲眼看见赵王跪门三日,不过仵作老成,知道装傻罢了。
萧邈看向赵王,赵王面沉如墨,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块松香色锦帕来,上面绣着个小麒麟,显然是小皇孙生前的物品,展开来帕角绣着个“愍”字,只有皇室的人知道,这是小皇孙的小名。
但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锦帕中包裹着的东西吸引了过去,连那个看起来一脸平静的陈公公也不例外。
锦帕上放着七根细针,比寻常绣花针稍粗,长不过成人拇指指节,颜色非金非铜,介于两者之间,还带着赤色,室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也不知道是传言太过恐怖还是怎么回事,众人背后都起了一股寒意。萧邈从来不怕什么邪祟,也觉得有股寒意袭来,难免让人想起当年□□皇帝被小韩王的首级邪气冲撞的故事。
但寒意一起,萧邈就觉得背后有股暖意涌上来,让人神清目明,应该是虞青给的东西起的作用。
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其实大家都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传闻中的七根金针,别人还好,尤其刑部的仵作,连眼睛都亮了。老仵作还好,年轻的那心急得很,竟然直接问道:“卑职听说,这七根针当时是由一位侍女从小皇孙身体里取出,王爷可否请那位侍女来询问一下。”
这话一出,顿时刑部侍郎和老仵作一齐呵斥出声,
这话倒也需要人来问,只是问话的人首当其冲而已。果然这愣头青说完,刑部侍郎就赔罪道:“王爷恕罪,小吏无知,言语冲撞了王爷……”
“我那孩儿夭折时有王府长史官和内侍官在旁边,他们全程看着侍女从我孩儿身体里取出针来,难道你们觉得是我栽赃陷害不成……”赵王怒道。
大周的皇子出宫建府时,宫中都会派下长史和内侍官,替圣上行监察之职,所以这两人在王府地位超脱,更像是一双宫中的眼睛,每月都要密奏天子,有时候甚至能训诫皇子。如今中宫皇后位置稳固,宫中派出的长史和内侍都是皇后的势力,几乎没有为赵王说谎的可能。
“王爷息怒,”刑部侍郎连忙解释:“仵作的意思是想问问侍女取针时的角度,这样才能推断出针是怎么进入小皇孙身体的……”
“你们现在只要查明死因,推断案情不劳费心。”萧邈冷冷道:“只管验尸就是,不要啰嗦,凡事有我。”
他这话一说,刑部侍郎再没话说,只得开始验尸。萧邈处事倒也中正,压根没有理这几根针的事,让他们也能暂时不管这几根棘手的金针,先寻找其他死因。
仵作朝小皇孙尸身行礼之后,开始验起尸来。
这两个仵作虽然不懂什么邪术,但却是刑部数一数二的仵作,有条不紊,将小皇孙身上逐一查验过,分析死因。
“血遇银针而不黑,眼耳口鼻处皆无出血迹象,眼无血丝……无中毒迹象。”
“除去针孔,浑身不见伤痕,皮肤下没有淤血,骨骼完整,卤门合缝,无有外伤。”
两人验到这里,有点踟蹰,求助似地看向萧邈,萧邈知道他们意思,问赵王道:“皇兄,可要检查内伤?”
他是练武的人,自然知道人死后想要检查内伤,除了开膛破肚没有其他办法,赵王先还怔了一下,听懂后,咬了咬牙,道:“要查就查个清清楚楚。”
他自己虽然狠得下心,却警告其他人道:“今日的事,要是让王妃知道,我饶不了你们。”
“卑职不敢。”
两个仵作战战兢兢,磕过头之后,将小皇孙开胸验尸,一边验,一边给赵王和那个陈公公双方都展示,说出最终判断和原因,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两个仵作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年老的那个还算稳重,年轻的已经汗流浃背,看了一眼刑部侍郎。按理说是该刑部侍郎来汇报萧邈的,他身为刑部侍郎,怎么会看不懂验尸结果,也正是因为看得懂,所以只是脸色苍白不说话。
验尸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虚惊一场,小皇孙死于其他致命的疾病,这样赵王那边有了交代,那场悬在头顶的战争也不会落下来。
但结果显然不是如此,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刑部侍郎不说话,老仵作最终开口。
“小皇孙没有内伤,体无疾病。”他领着年轻的仵作在地上磕头回道:“卑职无能,实在查不出小皇孙的死因。”
萧邈没说话。
“小儿夭折也是常事,皇宫多少小孩活不到成年的,找不到死因,也不能说就是这针的问题。”陈公公慢悠悠地道。
“那就验针。”赵王怒道。
两位仵作看一眼萧邈,见萧邈点头,只得拿起那七根针逐个看了一遍,又取出随身带的兔子,用针刺兔子,来测试了毒性,兔子仍然活蹦乱跳。
“敢问王爷,取针前小皇孙身上有针孔吗?”
“没有,我孩儿死前告诉我们,点燃松香在这七个位置熏了许久,才看见金针从皮肤下游离出来,这才取出针来的。”
老仵作叹一口气,沉默半晌,这才拱手对萧邈回道:“殿下,依卑职看,这七根针并无毒性,长不过寸,而且入针处是额上,前胸和后背,手心和脚心,都不是紧要关节,而且游离在皮肤下,被骨骼所挡,下针的人似乎并不是想取小皇孙的性命。”
“不想取我儿性命,难道是扎着玩的吗?要不要我也给你扎上几针试试!”赵王勃然大怒:“我孩儿遗言也说是有人用金针邪术害了他,你们竟然还敢信口雌黄。”
仵作吓得发抖,那鸿恩寺的陈公公却轻咳了一声,道:“仵作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请赵王不要动怒……”
赵王知道他是皇后安插进来的人,早就看不惯了,听到他这话,登时横眉怒目,就要发难。却听见一个声音道:“其实也不能怪仵作。他们不过凡夫俗子,哪里知道邪术的事呢?”
要是这话是别人说的也还罢了,偏偏是赵王身后那个穿着道袍的黄先生说的,他话说完,萧邈神色一凛,陈公公也露出一丝冷笑来。
验尸验了半天,所有人都知道,是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哦?这位先生又是哪路高人?”陈公公问道。
“高人不敢,不过是一介贫道罢了,公公叫我黄先生便好。”那黄先生不卑不亢道。
“听高人的意思,难道这里只有你知道邪术?”陈公公针锋相对道。
“贫道修的是黄老之道,顺的是天意而行,不过是云游到这里,见到有人用邪术害人,义不容辞,又受了王妃的大恩,所以不得不出来揭穿罢了。”黄先生并不怕他,还看向萧邈:“众位大人不嫌唐突的话,我倒想推算一下小皇孙的死因。”
众人都看萧邈,萧邈只冷冷道:“说。”
“想必众位都知道,人有三魂七魄,但凡失去魂魄就会浑浑噩噩,民间所谓失魂落魄,就是这意思。如果三魂七魄全部离体,人就会立即死亡。但正如很多人不知道魂灯位置在双肩一样,世人以讹传讹,把七魄所在的位置也全部传错了。小皇孙身上被人下针的七处,正是人体内七魄所在的位置。这是一项失传的邪术,叫做散魄针,可以让七魄消散,害人于无影无形之间,任是再厉害的仵作都查不出端倪,只当是无疾而终。万幸,小皇孙是神仙转世,临死前自己点破,用松香让金针现行,否则谁也不知道小皇孙的死因,恐怕王爷王妃还现在蒙在鼓里呢。”
“一派胡言,证据在哪?”陈公公脸色凝重。
“是不是胡言,王爷只要查一个地方便知。”黄先生完全没接陈公公的话,而是朝着萧邈道。
“什么地方?”萧邈冷静问道。
“弄玉监。”
黄先生的话一出口,室内都为之一静。
世人为天子讳,不轻易议论圣上的过错。都说马上就做了三十年圣明天子了,却无人提及天子身上某个越来越扩大的阴影。
但凡君王暮年,气血衰微,死亡逼到面前来,看着旧日老臣逐渐凋零,难免都会犯同一个错误,天熹帝也不例外。从几年前,他就效仿秦皇汉武的后尘,开始求起长生之道来。大周太宗皇帝建南山库,收天下兵器,取的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意境。天熹帝的弄玉监,则是皇后取秦穆公女儿弄玉夫妻一起乘凤凰飞升成仙的故事,替天熹帝广收天下神仙事迹,正投了天熹帝的下怀,所以有人说皇后曲意逢迎,失了中宫的身份。
弄玉监一直由皇后的势力管辖,黄先生这话可以说是图穷匕见了。
果然陈公公立刻就呵斥道:“荒唐,弄玉库广收天下神迹,就算真有你那个散魄针也是情理之中,难道你还想把矛头指向圣上不成?”
这话也是狡辩,傻子都知道,赵王和这个黄先生,矛头所指的从来只有一个人,就是中宫皇后。
“陈公公说这话,可见还不知道散魄针的来历。”黄先生笑道:“不过,我看陈公公是在装傻吧。”
“什么来历?”萧邈冷冷问道。
“王爷打开弄玉库,自然可以看到散魄针的记载,古淮南子中有一章写的就是。”
“不要装神弄鬼,知道就说出来。”萧邈冷冷道:“要是破案需要开弄玉监,我自然会去开。”
他这话说完,陈公公脸上一冷,萧邈不顾东宫的忌惮接了这个案是一回事,他现在亲口承诺要与东宫为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他下了决心要查,以他的心性和才干,只怕这件事会不可收拾。
“王爷这样说,那贫道也只能斗胆胡言乱语两句了。”黄先生瞥了一眼陈公公,道:“古淮南子已经失传,世上流传的都是被编撰过的版本,唯一的残卷已经在弄玉监中。贫道幼年听师父说过,人是万物灵长,三魂七魄是神人恩赐,所以魂魄可以穿透世间一切东西,只有两样例外。一是扶桑树髓,与太阳同源,可以拘魂。二是金铜,与太阴同源,可以散魄。铸造散魄针,必须用金铜,金铜在秦汉时就已经从民间绝迹,所以散魄针已经失传了。古淮南子上记载了能鉴别金铜的方法,王爷不信,可以将此针让所有铸器匠人和铁匠看过,没有人能认得出这材质是什么。”
“鬼话连篇!”陈公公怒斥道。
但陈公公说话的同时,萧邈却听见身后虞青的声音笑嘻嘻地道:“嚯,这臭道士懂的倒不少,说得还挺对的。”
其余人都没听到她声音,不知道她是怎么传到萧邈耳朵里的,萧邈也不理她,正如他之前所说,所谓怪力乱神的事,散魄针也好,金铜也好,都不过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表象罢了。这案件的本质和其他案件没什么不同,都是要讲究证据,有大周律法在,按律定罪。
所以他一句话就分开了针锋相对的陈公公和赵王等人。
“首先要弄清楚是不是真的有散魄针这回事,其次,散魄针是不是真的能杀人?就算能杀人,还要证明小皇孙是散魄针所杀,最后才能说回到金铜上。”他一说话,大家都只能静下来,唤道:“仵作。”
“在。”
“你们已经查明小皇孙没有其他可能的死因?”
这是句担干系的话,那年轻仵作也不敢接,反而是老仵作沉默一瞬,然后下定了决心。
“回王爷,是。”
“那就刑部出个文书,你们三人签字画押交给我,盖上刑部的大印。今日封棺,日后再要验尸,你们三人必须在场。”
“是。”刑部三人再无二话。
“王爷真要为这事开弄玉库,惊扰圣上不成?”陈公公顿时明白过来,他这道文书是要交给圣上看的,顿时据理力争。
“弄玉库不必开了。开了也证明不了什么,江放,传我手令,去囚牢里抓个秋后问斩的死囚过来验针,既然小皇孙没有别的死因,只要证实散魄针确实能杀人,那小皇孙死于散魄针的推断,就有几分可信度了。”
他还是严谨,没有说小皇孙必定死于散魄针,但陈公公已经无可辩驳。
“就算小皇孙是因散魄针而死,这针如此隐蔽,小皇孙又在宫内长住,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查清吧?”陈公公道。
“怎么不能查。”赵王神色激愤:“从我这孩儿进宫第一天起,所有能接触到他的宫女,太监,妃嫔,全部要查,不肯说的就严刑拷打,一定要查出背后主使者来……”
“赵王是想在宫中大兴刑狱吗?”陈公公冷冷道:“本朝可还没这个先例呢。”
前朝就是因巫蛊之祸导致皇室内乱,国力衰微,就算赵王激愤难当,也不敢接他这句话。
“兴不兴刑狱的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是此案主审,怎么查,是我要头疼的事,陈公公就不用担心了。”萧邈冷冷接话:“只是父皇既然派我来查案,那我至少要查他一个干干净净。你觉得呢?陈公公。”
光是那“干干净净”四个字,就足够让人紧张了。何况他话尾,还直接点明这话是对谁说的。再联系到他一贯行事风格,实在让人心惊肉跳。
那两个小太监都是奉皇后的命来的,听了这话,都不觉有点慌乱,只有那个陈公公,却抬起了头,跟他对视着,算是接住了这句话。
他的身形佝偻,脸虽是太监常见的白净,也布满了皱纹,鬓发更是雪白了,看起来俨然是个垂暮老人的样子,唯有一双眼睛,右眼瞳仁上有一点黄斑,除此之外,不见一点浑浊,反而带着一股让人不敢逼视的威仪,若非萧邈在此,恐怕这室内真没人能制衡得了他了。
“王爷要查,那就查吧。”他用老迈声音冷笑道:“最好一查到底,看看到底谁才是清清白白。”
萧邈并没有在意他的冒犯,而是朝着仵作道:“验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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