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玩笑

所谓温泉宫，其实应该叫做华春宫，民间传说里，是大周太宗年轻时南征北战，老年时饱受战伤复发困扰，夜不能寐。后来是小王爷容瑾访南崖山，以婚约为信，得了青岩女一瓢弱水，沟通幽冥，在剐龙台上见到了被太宗所杀的谋神罗慎思。因为罗慎思被凌迟三千刀而死，所以太宗也要受三千刀酷刑。容瑾拿出当时太宗刀下留人的手谕，鬼使也解释是因为罗慎思平生所造杀孽太重，所以当时送太宗手谕的钦差被冤魂挡路，遇大雨雷霆，天色漆黑如墨，寸步难行，才会误了救罗慎思的时辰。罗慎思这才释怀，让容瑾带着他的笔墨返回京城，在皇宫中建洗龙池，解去太宗的痛苦。

        谁知道容瑾回京途中，被青岩女追上，恼他悔婚，要杀他。好在有大将陈三金的儿子陈熊陈虎陈鹰三兄弟来搭救，打退了青岩女。但笔墨被打翻，墨汁泼在华亭山，化为大大小小一百零八个地热温泉池。毛笔则化成笔架山，而笔架山和华亭山之间的那一道断崖，则是青岩女临走时拔下发钗划下来的，以示与容瑾决裂。从此容家人不得过此崖，否则必有灾殃。

        后来太宗皇帝到华亭山的温泉池洗浴，果然旧伤就不再疼了，太宗在此地建下温泉宫，又叫华春宫，每年仲春是龙鳞动的时节，太宗都到此沐浴，后来大周皇室也因循旧制，每年到华春宫春浴。

        而容瑾因为被青岩女诅咒，不能留在洛阳，太宗犒劳他的功德，就让叶家把江南让出来给了他，容家从此世代长居江南，不到北地，人称江南王。

        世人流传这段故事，改成了青岩传，一百零八回的长书，跌宕起伏，还把结尾改成了大团圆的结局，还编出容瑾负心是因为被鬼女罗刹迷惑，后来青岩女在断崖产子，女归北，儿归南，长大后寻父母的故事，最后解开误会，一家团圆。

        虞青可不信这个，去温泉宫的路上，一边和罗骥聊天，一面大骂容瑾，听得林舜一直笑。

        “可见读书人还是靠不住，一张嘴翻云覆雨，说话不算话，许仙也是这毛病，也不知道那些山鬼女妖什么毛病，非喜欢读书人。”她直接对着林舜开炮。

        林舜无奈地笑了。

        萧邈问她：“读书人不行，武将就行？”

        “谁都不行，就不该跟凡人接触。”虞青得出结论：“也真奇怪，我活了这么久，怎么没见过女妖缠着书生啊？”

        “其实是因为写戏文编故事的都是些穷酸书生，所以总幻想有些狐妖女鬼来找自己，红袖添香还不够，还要帮他得到功名利禄。”萧邈向来直接。

        “女鬼我不知道，狐狸可没那么笨。”虞青得意得很：“白娘子千年道行，也不该那么笨啊，蛇都挺谨慎的……”

        小白立刻在她袖子里附和：“蛇也不笨。”

        虞青还去逗林舜，她向来跟江放他们玩在一起，连揶揄的人样子也和他们一个型款，快马走几步赶上林舜，用自己的马头去别他的马，逗他：“林大人喜欢女鬼还是女妖？”

        林舜顿时脸都红了：“别说笑了。”

        她闹完林舜，又挨个去逼问江放他们，其实他们就算没跟去江南，也多多少少猜到虞青是女孩子了，就罗骥还蒙在鼓里，他从来爱骑快马，这次却垂头丧气跟在最后。虞青看见，心里明白，又跑到前面，骂萧邈：“罗骥被你弄得不想活了。”

        萧邈倒也不生气：“你怎么知道是我弄的？”

        “不是你弄的是谁，以为我不知道呢，你从边疆带了十八个人回来，十七个都送到诏狱去了，红燕告诉我的，她说洛阳的人都在说你心狠呢，本来有几个世家小姐一心要嫁你，现在都犹豫了。”虞青消息倒灵通。

        其实红燕的原话是“萧邈这人心冷手狠，不是好相与的，王上千万小心。”

        不过虞青在江南横行霸道上千年，寻常小妖见了她都要称君上。就算过了淮河，做客洛阳，红燕她们这些都要称她为王，哪里会怕这个，自然是随心所欲。

        萧邈只冷笑了一声，就不说了。虞青见他生气，过去笑道：“你别这么小气嘛，我还反驳她了呢。我说萧邈不是这样的人，他这人除了脾气坏，爱生气，不爱和人合作，还动不动就不理人之外，就没什么别的缺点了。”

        她一面取笑萧邈，一面打马往前跑，倒像怕萧邈追上她揍一顿似的。此时他们正骑着马往春浴的温泉宫赶，按理说皇族出行，光是仪仗长史官和伺候的太监侍女都不少，更别说春浴十日，夜夜都是宫宴，从龙伴驾，要带上多少冠带礼服，马车都要十来辆。但年轻的皇子们哪受得了这些拘束，都是带着十几骑随从，轻骑快马赶往温泉宫，车队都在后面。

        连着两日天晴，雪融了大半，官道两侧都是青山，已经离京十里，景色怡人。虞青向来无拘无束，骑着马往前赶，弯腰躲避山道上旁逸斜出的枝条，无意间已经追上前面的马队，林舜要叫，已经来不及了。

        前面一队不是别人，正是赵王府。虞青来京城来得晚，没见过赵王当初烈火烹油的豪富，只是觉得赵王府的侍从都鲜衣怒马，十分神气。马也好，骑术也好，竟然还簇拥着一辆马车，装饰得十分精致，垂着青色丝幔，应该是为小皇孙哀悼的意思。

        他们都在萧邈入王府查案时见过虞青，知道她是萧邈的随从。但也因为萧邈入宫禀报天熹帝后，案情却石沉大海的事而迁怒他们，对虞青有点不冷不热的意思。虞青正准备勒马停下，却看见那马车的窗帘被挑起，露出一张脸来。

        实在是美得惊心动魄的一张脸，虞青虽然自己也貌美，但仍然觉得这女子漂亮得让人心惊。云鬓花颜，还带着骄矜贵气，而且聪明得很，瞟了虞青一眼，像是一眼就看穿了她是女子。眼睛在虞青的马辔头上停留了一瞬，立刻抿紧唇，昂起了头，很不屑的样子。

        虞青知道她看出自己是萧邈王府的了，萧邈这家伙真是恶名在外，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都对他这么嫌弃。

        她勒住马减下速度，想等萧邈过来笑他，然而山路一转，眼前景色豁然开朗。

        明亮的日光下，整个华亭山如同翠色华盖一般，矗立在眼前，山下的平原上，桃花正在盛开，虽然因为迎接圣驾，用明黄锦幛隔开了花海，但那无边无际正在盛放的桃花，还是让人一时说不出话来。远处正是笔架山，三峰并立，高崖上瀑布飞溅，正是传说中青岩女划下的断崖。

        要不是看人多，虞青早就自己跑去看断崖了，主要怕腾云驾雾吓到他们。她骑在马上看着华亭山，听见赶上来的林舜笑着道：“这桃花跟江南还是不一样吧？”

        “江南桃花秀气，这里的太放肆了。”虞青遣词用句总和别人不同：“要是没人，我就在这里打滚了。”

        林舜被她逗笑了。虞青却瞟了一眼萧邈，见他没看这边，凑过来问道：“萧邈怎么得罪了赵王妃啊？她看我的时候眼里像要飞刀子一样。”

        林舜这人不太会说谎，支支吾吾地道：“应该是怪王爷见了圣上后，没能把案件继续查下去吧。”

        虞青知道问他问不出什么，所以也懒得问了。跑去告诉萧邈：“我晚上要出去玩去，你记得随身带着龙鳞，这地方气息混乱，我怕你遇到危险我找不到你。”

        “我要去赴宫宴了，一直到子时。”萧邈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你去瞻仰你的‘古迹’好了。”

        青岩女本是传说故事，多半是编的，他偏说是古迹，肯定是嘲笑的意思。虞青刚想回他两句，萧邈已经打马走远了。这次春浴众皇子齐聚，连太子也来了，小皇孙一案悬而未决，天熹帝虽然暂时按下了案件，但形势仍然波谲云诡，实在没法掉以轻心。

        虞青把“古迹”都看过一遍，没发现什么好东西。她正无聊之际，站在断崖边上，看见远处圣驾慢悠悠到了，笑道：“小白，你知道什么是金龙夜游吗？”

        “知道呀，凡人的天子是真龙，龙有龙威，白天是人类的时间，晚上是咱们的时间，如果金龙夜游，会打扰咱们修炼，惊散魑魅魍魉。所以金龙夜游是挑衅，咱们是要还以颜色的。当初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夜游扬州，就是犯了戒，果然挖开了地府鬼门，把自己气运都送了。”

        “所以是他先挑衅，咱们回礼。他不是金龙，我也没有老头子的威风，大家就小小地玩一下吧。”虞青挑起眉毛，笑道：“出了皇城，可没有神兽护着他了，他弄坏我的龙鳞，我要扒他一层皮！”

        天色黄昏时，太子伴驾到了春华宫。本来凝华皇后是不让他来的，温泉虽然好，但温泉水中都是金石药性，对体虚的人太过猛烈了，有虚耗的危险。但太子一片孝心，要随父母过来，也只好随他。

        天熹帝先在问仙殿安顿了，他早晚都要打坐半个时辰。凝华皇后想去金仙殿看看夜宴准备得怎么样了，太子也陪她过去，都到了行宫了，也不像在宫中一样拘束。前面两对宫娥引路，皇后搀着太子的手，正说着些闲话，后面跟的是叶九，还有几个心腹太监，侍卫都在更后面。

        “……倒也不用和他们争执，合得来就是兄弟，合不来就是君臣，只是可惜了小七……”

        皇后正说话，虞青在崖顶对自己要干的事连卜三卦，都是大吉。

        瀑布碎珠溅玉，周围几丈都是水气弥漫，好在过路地方是石桥，不太湿滑，又有人打理，不见青苔。宫娥先过去，显然是不滑的。叶九还是瞥了一眼内侍，内侍懂事，早有人上来给皇后和太子打伞，连他也有一把。

        “叶九这样矫情，看我不告诉你师父……”太子玩笑道，话未说完，变故突生。

        所有人在那瞬间都没来得及看清全貌，据事后小太监们回忆，当时是瀑布水流忽然变猛，倾泻而下，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生怕水流灌下来，把皇后和太子冲走。

        但太子清楚觉得自己在水里看到了龙。

        瀑布的水流忽然变成一条蛟龙，扑向自己，要将自己和母亲吞下，他本能地挡在母后身前，叶九也扑过来，将手中伞挡在他面前。

        “快护驾！”叶九吓得魂飞魄散，旁边的太监宫女们也乱作一团。

        但水流落下之后，看似气势惊人，却连一个人都没冲走。太子清晰看见伞两侧被破开的水浪，但水流消失后，却连伞面都没有一点损伤，他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和自己的手。

        手上没有水，衣服也没有湿，有的只有和瀑布隔了数丈后的温润湿气。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发现根本没有水流打过的痕迹。简直像大家同时做了一场梦，应该是高明的幻术之类。

        “母后受惊了。”他第一时间是安慰母亲。

        但凝华皇后比他神色严肃得多，她原本如观音般端庄秀丽的面上，杀气弥漫。

        “立刻召净卫，彻查此事！”她想起自己还在宫中高楼上修炼仙术的外甥：“传信给如意，请他出关，就说有人谋害太子和皇后，他给的神符失效了。等圣上打坐完再将此事禀报圣上，封锁行宫，追查刺客。叶九！”

        她前面的排布虽然威重，但杀气最浓时，还是最后那两个字。

        叶九也不含糊。

        “明白。”他叫上自己的随从：“安平和长生随我去，其余人护送娘娘和殿下去金仙殿。”

        一片肃杀中，太子仰起头，看见崖顶瀑布上一片安宁，天边星辰已经出来了。

        “母后太小心了，”他笑道：“我看是有人跟我开了一个玩笑。”

        “什么玩笑？”皇后神色冷如冰：“你是当朝储君，事关国本，不管是不是玩笑，只要伤了你一根寒毛，就是不行。”

        太子无奈，道：“那多两个人跟着我就行了，封锁行宫大可不必。”

        “不行，传信卫戍军，派人过来，春浴是祖制不能停，但这十天内，不能放一个人离开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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