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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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连淙并未远去,只是使了个障眼法,翻身上了那饭馆的楼顶,躺在那屋脊之上。那少女虽然刁蛮,手段也甚是残忍,他却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丝采芸的身影。其实天下的少女,但凡有些姿容,看在有心人的眼里,自有些共通之处。连淙仰身躺在屋脊之上,那灰暗的天空四合,风雨拍在脸上,仿佛天地间唯我一人。远远街市上人声传来,趁得他益发悲切。
如此浑浑噩噩,时辰过得飞快,转业夜幕低垂,那雨也越发大了起来。街上早已没有了行人。连淙并未运用内力抵御,此时被风一吹,不禁有些寒冷,腹中也饥饿起来。一瞧那凤栖楼,已是灯火具灭。心中一笑,蹑手蹑脚翻了进去。正好日里那小二,鼻青脸肿地捧着一坛酒,想是白天马屁拍在马腿上,吃了迁怒。连淙想他许是去酒窖的,便蹑上了他。不想那小二一拐弯,进了一间房间,里面有一个女子坐在一张雕花重漆八仙桌上位,边上站着一个掌柜打扮的人,唯唯诺诺。那女子看似娇弱,说话却不留口德“。。。刘繇那小崽子在我这地方吃了亏,回去便在老爷面前告了我一状,弄得我脸面难看至极!你们这些废物!也不知道盘盘那小娘皮的底。如今老爷责我去寻那女子,叫我何从下手!”原来这女子,便是那饭馆的后台,刘道乾的宠妾,亦是刘繇的庶母,名叫瑶琴。她本是个青楼卖笑女子,仗着姿色秀丽,神态荏弱,被刘道乾收作了小妾,甚是受宠。
她在那儿絮絮叨叨,见小二进来,又劈头骂道“你这个眼珠子长在屁股上的腌臜货色!不会拍马屁便不要拍,过两天那刘繇好了,定要来寻你的晦气!”
那小二连忙赔笑着给她倒上了一碗酒。瑶琴一口干了,压了压气,对小二道“明日先去柜上取些银子,到金陵去避避。”凤栖楼在金陵有家分号。小二谄笑着答应,又给她筛了一碗酒。
瑶琴一会的功夫,两碗酒下肚,顿时面泛桃花。朝那小二使了个颜色,道“去,把门闩上!”说着,依旧坐在凳上,轻道了一声不可用力,便与那掌柜亲吻起来。俄顷那小二也加入了进去。娇声私语,一丝丝灌入连淙耳中来。
连淙看得血脉贲张。他本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又兼染了小涟许多狐性,此时阳气汇聚,浑身滚烫如火。世人只道狐性本淫,其实不然。狐性只是不愿多受束缚,凡事最求随心所欲。阴阳交泰本是活物天性,唯人族多加压抑,而狐族更顺其自然。自然也有那作恶的狐精,以女色为诱,吸人骨髓坏人身体。于是就有那白菜秀才,豆腐文人,四处宣扬,说狐性本淫,以趁他自己品行高洁,其大谬也。久而久之,世人便闻狐变色。
连淙难耐,便欲冲将进去踢开二人,一泻情火,料来无甚后果。身方欲动,那九转灵宝塔上忽地传来一阵清凉。当下收声屏气,默默退了开去。
走出数十步,连淙长出了一口气,暗道好险。摇摇头,自去寻那酒窖。果然被他找到。他也不分良莠,抓了四坛酒便走。临门忽然邪然一笑,又拎起一坛酒,朝酒窖深处丢去。他这一丢用了内力,但听得酒窖里噼里啪啦稀里哗啦,惊得楼上的奸夫淫妇欲断魂销,急急忙忙整装下来查看,却哪还见得到人影。
连淙携了四坛酒,转眼奔到了太湖边上。他高高跃起,又把自己摔在了湖面上,激起丈高水花。这时雨已经转为细密,落在湖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待得水花平静,他便拍开一坛酒,牛饮一番。仰躺在水面上,无思无量,随波逐流。与白日一般,想起采芸,采薇,又想起小涟。此时万籁俱寂,唯有雨声,他也不做作,哭一会笑一会。想起师父师娘,又多愧疚。心中哀痛,便想着明日再振作,今夜且随心放肆一回。想到了,便举起酒坛,乱灌一气。他随手取的酒,是四坛陈年老曲酒,算不得上好佳酿,却也十分劲道。未多久,四坛老酒便变成了四坛太湖水,与他一起漂流。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连淙似有所觉。一探手,摸到一个大木桩子,远处有人声传来,又有丝竹之声。原来他闭着眼睛任由流水,已经漂到了一片水榭的一角,被柱子拦住了。那片水榭占地甚广,平常的宅院,也没有这般开阔的。连淙打眼一瞧,自己前面,竖了几百根木桩子,木桩上又有许多横梁,如此成了水榭的宅基。他也不多思量,翻身上了一根木梁,也不运功蒸干衣服,就躺在上面,睡了起来。
连淙并不知道,这片水榭,乃是苏州上流士子们最爱的初雪楼。民间传说,当年这初雪楼尚不叫初雪楼,也不似现在这么宏大,只在湖边占了三四亩地,与寻常招待仕商的秦楼楚馆,并无二致。先皇微服私访,路遇不便,是那时的楼主程紫衣,慧眼相识,不仅几番救助,更是因怜生爱,将先皇留宿三月。后来先皇不告而别,程紫衣黯然神伤,一月不到,居然抑郁而终。先皇赶到,闻此噩耗,痛哭三日,折剑而回。临行之前亲书“初雪楼”三个大字,命作了此楼的牌匾。自此给了各方人士无数的遐想,都在猜那三字是何意思。最广为接受的一种说法,是说程紫衣与先皇初会于当年初雪之日,先皇题写牌匾,便是纪念那一袭紫衣。传说也不知真假,但是初雪楼在江浙一带,确实无人敢轻侮。便是当今知府家那毛边筛子,也不敢在初雪楼放肆。
连淙酒醉,躺在那木梁之上,时醒时睡。睡则噩梦连连,醒则心思烦乱。也不知过了多久,水榭上响起来一阵悠悠琴声。那琴声娇柔婉转,哀而不伤,仿佛一个美丽女子,正在温言安慰着谁。世人形容音乐美妙,常说驷马仰秣,游鱼出听。这琴音一响,还真有湖中游鱼,冒首而游,仿佛也沉浸在那音乐里。 连淙被那琴音带着,慢慢平静下来。
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日落时分。自受伤醒来,连淙还从没有睡得这么踏实过。他不敢惊动水榭主人,便从水下游走,又去栖凤楼盗酒。昨日留下的烂摊子早就被清理干净,他也不以为意,绕开众人,拿了四坛酒就走。在市面上买了些吃食,又回到初雪楼。他所藏身那处,是初雪楼东侧最外沿一角一座独立的水榭。到了晚间,那琴音果又响起,让他睡了个好觉。
连淙丢开心事,每日出去盗酒买食,夜间便去听琴。直将那水榭的隔水层,当了自家的卧房。只是苦了苏州城里那些不干净做生意的酒肆饭舍,和为祸乡里的土豪劣绅。
如此过了旬余,这一夜连淙摸到了知府刘道乾的府邸。那刘道乾倒也不是什么万恶之人,只是为人昏庸糊涂,家门不靖,又教子无方。他号称诗酒双绝,乃是一位爱酒之人。府里一个半亩见方的酒窖,满满当当都是好酒。除了苏州府这边常见的绍兴女儿红,洋河大曲,口子窖,还有川蜀那边传过来的剑南春,泸州老窖;京津一带传来的二锅头;关中来的柳林西凤;更有那扶桑来的清酒与大秦来的葡萄酒。这一窖子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各样的酒器。就着那一灯如豆,连淙暗笑自己耗子进粮仓,这下可以一醉方休了。
刚拿起一坛酒,忽然觉得身后有异。一转身,顿时和一个老头儿面面相觑。那老头儿身高五尺,光着头却有一大把乱糟糟的白须白眉,中间一个大红的酒糟鼻子,倒是一嘴白牙在灯光里烁烁闪耀。见了连淙,也是一呆,很快一嘴吹熄了油灯,一掌朝连淙拍来。
连淙也不言语,伸掌接住。老头儿咦了一声,运掌如飞,朝他攻来。连淙一一接住。他觉出老头儿掌势虽快,却似乎留有余地,并不带着内力,不是以命相搏。还道对方是刘府护卫,要拿他活口。他本是来盗酒的,心下有所顾忌,也不敢弄出太大动静来。只是招架。那老头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招式,却还是逼得他左支右绌,十分狼狈。如此斗了十数招,那老头突然跳开,低声问道“小子,偷酒的?”
连淙微微一笑,道“正是!前辈可否让个路?在下不知刘府有前辈这样的高手,今日得罪了!”说着朝他作了一揖。
那老头儿闻言,捻了捻胡子,朝他上下打量了两下,道“你这小子,胆子倒是不小,敢来知府大人府上偷酒喝!”
连淙嘿然一笑,道“实是酒虫上头,又囊中羞涩。”
那老头嘿嘿一笑“你道我是刘府护卫?”
连淙恍然大悟,怪不得对方出招也是小心谨慎不敢弄出声响。压低了声音道“莫非阁下是酒国前辈?”
那老头甚是喜悦。若不是正在做着贼偷,当时就要仰天长笑了“好小子!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偷酒贼打偷酒贼了!”
连淙也是暗笑。连忙拿出火褶子点灯。刚才匆忙中不曾瞧得仔细,这下一点灯,顿时看到了那老头背着个巨大的火红酒葫芦。不由心中一动“敢问前辈可认得昆仑门下的道同仙师?”
老头愕然,笑了笑道“你认识我弟弟?”
连淙拱手道“不敢!弟子是雁荡门下,前些日子有幸目睹仙颜。”
老头嘿嘿直笑“仙师?还仙颜?你当面这么叫他,他可会应?”一看连淙手里拎着一坛西域葡萄酒,一把打在他手上“娘们喝的酒!偷酒也不会,有白米饭吃的时候你去吃糠窝头?放下!”连淙讪讪放下。老头儿随手提了坛烈酒给他,道“喏!这个拿着!”又挑了三坛。看看连淙,又往他头顶丢了一坛。连淙无奈接住。老头儿道“且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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