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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我能有今天,全靠一副狠毒心肠


  谋反是什么下场?

  满朝文武垂头静默。

  不管任何朝代的律法,凡涉及谋反者,必定会被满门抄斩,株连全族。

  君权。

  是一个帝王的底线!

  这个底线绝不容许触碰!

  但凡事都有例外,都可以法外开恩啊!

  陇西李氏可不是寻常的二流世家,那是顶级的簪缨门阀!

  最雄伟的那座山峰即将崩塌,剩下的小山丘,如何能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怎么?都哑巴了?”

  御座上传来泛着冷意的声调。

  武则天凤眸森然,浑身散发滔天的威压。

  她要趁着这次良机,一举扫清世家对皇权的威胁!

  谁也无法阻挡她的意志!

  大殿依旧死寂,宛若无人绝域。

  过了许久。

  班列最前方的崔玄暐趋行至殿前,儒雅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波动。

  他直视着御座,躬身将象牙笏放在地板上,抬头摘下象征宰相的三梁进贤冠。

  最后褪下腰间的玉钩带。

  “倘若陛下一意孤行,放纵张巨蟒行灭绝人性之举。”

  崔玄暐顿了顿,情绪陡然亢奋,慷慨激昂道:

  “臣请辞官归故里,此生不与屠夫同殿为官!”

  他怡然不惧的盯着武则天。

  这次绝对不能妥协。

  如果张巨蟒真向陇西李氏挥起屠刀,那下一个会是谁?

  该轮到他博陵崔氏了。

  既然此獠不顾一切用暴力的手段,那他还有何惧?

  又还有什么退路可言?

  大不了天下大乱重新洗牌!

  嘶!

  群臣嚯然大惊,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崔玄暐突然的举动,实在是让他们震骇。

  表面上是在辞官,实际上是变相威胁!

  如果陛下继续坚持,那直接撕破脸吧,别扯什么礼法和尊卑之分。

  你要像对待蝼蚁一样踩死我们,那我们只能反抗了。

  群臣相互交换眼神,暗下决心。

  就算豁出一切都要阻止这场杀戮!

  张巨蟒想要敲响门阀的丧钟,这让他们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一直以来,他们仗着自己的传承以为朝廷不敢动世家,就算动也只是杀鸡儆猴。

  比如河北道那些二流世家倾覆之事。

  原本他们抱着侥幸心理,至少这对君臣不敢触碰金字塔顶尖。

  没想到如今不止是触碰,而是要将金字塔顶端给削掉!

  这怎么能行,这是世家臣子万万不允许的!

  武则天环视大殿,非但没有恼怒,嘴角反倒露出玩味,“崔玄暐,你是在逼迫朕?”

  “臣不敢,臣不愿看到社稷动荡,更不愿陛下在青史上留下暴君的骂名。”

  崔玄暐声音温和,可措辞却异常尖锐。

  “暴君?”武则天凤眸迸射出杀机,似笑非笑道:

  “那朕成了窝囊皇帝,便如尔等所愿?”

  “李昭德是政变谋反的首贼,朕不仅不能诛他家族,还得大力犒赏是吧?”

  群臣默然。

  武则天紧眯眼眸,表情带着笑意,朗声道:

  “来!传朕旨意,给陇西郡减税二十年,国库拨一千万贯用于当地民生建设,再赦免陇西郡境内有罪之人。”

  “诸位够不够?”

  “还嫌不够的话,你们尽管上奏提议,朕虚心纳谏。”

  尖利的笑声响彻在殿廊,那声音像是指甲划过铜镜。

  群臣胆寒颤栗,他们能感受到陛下的愤怒和恨意处于临界点。

  随时如决堤一般爆发倾泻,帝王一怒,血流成河!

  “请陛下息怒。”

  文武百官纷纷跪倒,异口同声道。

  武则天冷目俯瞰,“朕没怒,何来平息一说?连谋反朕都能高抬贵手,那还有什么憋屈忍受不了?”

  “你们谁打算造反?提前跟朕汇报一声,朕先拟好赦免诏书。”

  她说话的声音不动声色的越来越大,大到震得崔玄暐耳膜嗡嗡作响。

  大殿的气氛几近凝结,群臣脊骨发凉,一颗心坠入冰谷。

  公然跟陛下唱反调,还是在陛下占据大义的前提下,这本就是大不逆。

  甚至陛下什么都没做错,只是严格履行谋反诛族的律法。

  但这个反调不得不唱,也必须要唱。

  不能屠杀陇西李氏啊!

  那是世家最大的一杆旗帜,它倒了,天下世家会走向何方?

  世家真的灭了,百姓能活得好么?

  咱们是为了大周百姓着想啊!

  武则天渐渐敛去脸上的笑意,继续一副冷冰冰的表情,目光定在一个矮胖紫袍身上。

  “娄师德,你也打算让朕宽恕陇西李氏?”

  刹那间,一道道目光聚焦在矮胖宰相身上。

  这可是继狄仁杰之后又一个寒门代表,不,娄师德出身连寒门都算不上,祖宗几代未有入仕之人。

  娄师德愣住,额头立马沁出汗水,肥胖体质导致汗水越来越多,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掉落。

  他艰难平复情绪,滚动喉咙,“启禀陛下,臣与李昭德有旧,为了避嫌,不敢发表意见。”

  话音落下,群臣微愣,旋即松了一口气。

  这手太极推得实在妙,不愧是唾面自干的娄相。

  武则天眼底冷意愈加浓郁,死死盯着娄师德。

  娄师德紧低着头,脸上有苦涩的无奈。

  一旁的崔玄暐微眯丹凤眼,有了些许底气。

  陛下,连寒门都不支持你的决策,这决策还能实施下去么?

  “在座的衮衮诸公,都希望朕能宽恕谋反之罪?”

  武则天平静问道。

  群臣不敢说出难以启齿的话,唯有沉默来掩饰羞愧。

  但一想到暴戾恣睢的张巨蟒,那丝愧疚瞬间烟消云散了。

  人间怨气冲天,张巨蟒必须立刻收敛!

  咱们仁义之士不惜以肉身之躯对抗滔天的权势和黑暗!

  就算朝不保夕,甚至家人跟着受累遭殃,但咱们依然要迎难而上!

  “陛下,臣有一言!”

  一个青袍官员出列恭声道。

  群臣侧目,朝廷最大的愤青陈子昂,此人能有什么见解?

  陈子昂清了清嗓子,严肃认真道:

  “暴力虽然是揭开所有遮羞布的最强手段,能够最有效的打破各种规则,但暴力之后如何收场?”

  “所以臣坚决抵触中山王的暴举,让陇西郡成为俎上之肉,甚至将其屠杀殆尽,杀得痛快,可后果呢?”

  “前朝李是国姓,百姓以李姓为荣,争相攀附,形成链条,涉及天下各行各业。”

  “在他们潜意识里,陇西李氏就是祖地,如果祖地被摧毁,这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精神打击?”

  “丝绸之路出长安后的第一个驿站和商埠就是陇西郡,李家实际控制无数商人命脉,包括天下夷狄番国。”

  “还有军事上,驻守安西四镇的绝大部分士卒都是陇西子弟,突闻噩耗,绝对会兵变。”

  “而安西四镇又是保障丝绸之路畅通的军镇……”

  陈子昂洋洋洒洒数千言,最后已是嗓音沙哑,嘴唇惨白。

  以娄师德代表的寒门臣子相继点头,这番肺腑之言说到他们心坎上。

  他们是寒门出身,当然嫉恨世家窃居高位,拼命想打破这种阶级垄断。

  但暴力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衍生更多的灾难!

  要想覆灭世族门阀,需要无数寒门黎庶的共同努力,循循渐进,从对方内部分化,慢慢蚕食门阀望族的特权名望。

  所以尽管他们内心感激张巨蟒的举措,但不敢苟同,更不会依附他。

  因为双方理念出现了极大偏差。

  殿内的世家官员也频频点头,脸上露出欣慰之色,这愤青终于说了一番痛快话。

  崔玄暐陷入沉默,其实总结来讲就几个字——

  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很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陇西李氏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望族。

  原因就在李唐,国姓的地位太过崇高,从而衍生无数看不见的优势,蔓延到天下各地。

  如果陇西李氏这棵大树突然倒塌,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

  “恳请陛下以苍生为念,下旨让中山王返道蜀中。”

  陈子昂以这句话结尾,说完恭敬作揖。

  武则天表情阴沉晦暗,仿佛一件被锈迹啃噬的铁器,她凤眸凝视着前方,漠然道:

  “朕依诸位便是,拟旨,让大军返道剑门关。”

  话音落下,群臣瞬间呆滞,旋即反应过来,露出狂喜之色。

  陛下权衡利弊之后,终于妥协了!

  这一次妥协绝对意义远大!

  退一步,以后未必不能再继续退步。

  刹那,群臣齐齐拜倒,高呼:

  “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山呼海啸的声音席卷整个朝殿,殿外殿檐悬着的琉璃灯都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武则天目光无波无澜,风轻云淡道:

  “退朝。”

  说完在宫婢内侍的簇拥下,离开朝殿。

  朝会结束之后。

  许多大臣都是相互搀扶着走出朝殿,纵然取得胜利,但那股心悸怎么都无法消散。

  到现在后背还是湿的,腿还是抖的,大脑还是有些空白的!

  张巨蟒!

  此獠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阻止了一次,还能不能阻止下一次?

  唯有在源头处掐灭,就是诛杀此獠,让恶魔回地狱,别再祸害人间。

  念及于此,世家大臣恨不得立刻弄死此獠!

  短短半天时间,朝殿的事情传出,轰动了整个神都城,所有百姓都被震撼到了。

  但消息的传播,显然更是恐怖,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京畿。

  宛若陨石砸进深海,在各地掀起惊天浪潮。

  如果没有朝臣劝阻,中山王竟然要直接覆灭陇西李氏!

  将一个在天下人心里声望隆高的家族彻底抹去。

  这简直令人神魂颤栗,震撼若石化掉一般。

  这也导致了一个情况,所有人都知道中山王冷血无情,但是却不知道他到底无情到了何种地步。

  而这个消息一经传出,立马造成了恐怖的大地震。

  很多人才慢慢意识到,那个最有权势的年轻人有着掀破苍穹的胆魄!

  ……

  迎仙殿。

  太平急急赶来,她猜想母皇心情不佳,便来安慰一番。

  可当走进大殿,武则天表情一如既往的闲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太平小心翼翼走到锦榻旁,掀开帷幔,贴心的给武则天揉肩捶背。

  “呵……”武则天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令月姓李,莫非也打算劝朕?”

  太平一惊,忙不迭摇头,“儿臣当然希望中山王屠灭陇西李氏,涉及谋反,一定要严惩!”

  感受肩膀的手微僵,武则天端详着她:“你在撒谎,你应该觉得子唯的做法太过莽撞了吧。”

  太平眼神躲闪,女儿的心思哪里能瞒过母亲,她老实承认道:

  “陇西李氏牵扯到太多,一旦覆灭,大周社稷会动荡不安。”

  武则天盯了她几秒,眉宇染上寒霜,冷声道:

  “空谈之人,最潇洒,做事之人,最挨骂。”

  “你不觉得毛骨悚然,朕可是浑身都在颤抖,这是朕的天下,还是陇西李氏的江山,天下重要的命脉被他们把持,置朕于何地?”

  “拿社稷动荡做冠冕堂皇的借口,这天下缺了谁不是天下?”

  太平听罢,心里虽不认可,嘴上却柔柔道:“儿臣失言,请母皇恕罪。”

  武则天眯了眯凤眼,推开她,“退下吧。”

  太平身子僵硬,察觉到母皇的怒火,她不敢再造次,福福礼便告退。

  等她走后,武则天唤内侍传召上官婉儿。

  半刻钟后,上官婉儿趋行入殿。

  武则天负手站在窗下,淡淡开口:

  “婉儿,拟一道密旨。”

  “是。”上官婉儿颔首。

  武则天略默,话锋凌厉十足:“内容就八个字——无需顾虑,清除蛀虫。”

  此话,让上官婉儿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陡然有股寒意直冒心头。

  这是让张郎一力承担责任啊!

  通告天下的圣旨是撤军回剑门关,陛下将自己撇清。

  密旨让张郎肆意杀戮,如果真覆灭了陇西郡,那罪名只能由张郎一人扛下!

  在天下人眼里,那也是张郎罔顾帝命,自作主张!

  “怎么?”武则天转头,凝视着她。

  上官婉儿平复情绪,很公式化的点头称是。

  “拟好旨意交给鲍思恭,让神皇司迅速交到子唯手上。”武则天吩咐道。

  上官婉儿微微敛下眼眸,告退离开。

  她其实隐隐能感受陛下眼里的犹豫,非常想覆灭陇西李氏,但又对未知恐惧。

  这种时候,灵魂里潜藏的懦弱,就这样爆发出来。

  相比张郎,一贯冷酷的陛下,竟也会踌躇不决。

  至于陛下甩责的做法,上官婉儿却也不甚担忧,她相信张郎会做出对自身最有利的抉择,也是最妥善的处置。

  ……

  边塞。

  旌旗蔽日,尘土飞扬。

  枪兵阵列,长枪如林,弓兵列阵,箭矢如雨。

  其威势之浓烈,几乎令人难以直视。

  周遭宛若人间地狱,断肢残骸,血雾弥漫,煞是恐怖。

  被俘虏的世族武卒恐惧席卷全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们久居边塞,也曾打动干戈两族混战,也曾杀人放火草菅人命。

  但是往常视为骄傲的凶残暴戾,与眼前的惨状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辛氏,闵氏,阳氏,边氏,谁给你们的勇气螳臂当车?”

  一道白衣如雪的身影走到他们面前,声音不急不缓,很是平静淡然。

  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种深邃的冷漠,俯瞰一切,高高在上。

  “请中山王饶命,我们是被李家胁迫,不得不出兵阻截。”

  边家武卒哽咽,声泪涕下。

  其余人也争相哭饶,试图表面无辜。

  他们依附于陇西李氏,在边塞,李家的命令,就是圣旨,不得不从!

  当朝廷大军从云州过境,他们便要伏击,就算不能重创,也要拖延大军进入陇西郡的时间。

  可惜,面对这样的八万精锐,面对能屠灭草原铁蹄的悍卒,他们就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

  仅仅半天时间,便陷入溃败之势,连逃窜都成了一种奢求。

  “我搞不懂,自行军以来,每至城池,城门便保持敞开之势,该镇镇将已在城门相迎。”

  “可为何进入陇西范围,便遭受阻截。”

  “莫非这是国中之国?不然你们这些蝼蚁岂有勇气对朝廷大军动手?”

  白袍负手踱步,说话的嗓音低沉缓慢。

  一众俘虏闻言肝胆欲裂,他们如今真的就是随意碾死的蝼蚁。

  生死,都挟带着这个男人的权威。

  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只在于他想不想。

  周遭寂静,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一阵芦管的曲子,在呼啸的风中悠扬回荡。

  张易之抬眸远眺,欣赏着边塞的风景。

  自己不是诗人,作不出那种豪迈带有英雄气概的诗句。

  如果是诗人,大抵会悲天怜人一番。

  “请王爷高抬贵手!”

  一众俘虏受不了压抑的煎熬,纷纷额头贴地,带着哭腔求饶。

  张易之没有回头,轻描淡写的说:

  “这真不是仁义道德的世界,终归还是人吃人。”

  “天下第一门阀望族,按理说家学渊博,礼法严明,可为什么会挟制乡里,豢养无数死士战兵?”

  “说到底仁义道德只是掩饰,剥开一层层皮,内里还是靠拳头说话。”

  “谁拳头硬,谁就能站到最后,更何况……”

  顿了顿,他有些意兴阑珊,低声道:“战场上没有理由,只有胜负。”

  说完踏步远去,白色的背影愈行愈远。

  身后惨叫声连连,在荒凉的边塞异常刺耳,血腥味让天空都多了几分颜色。

  张易之驾马疾驰,空阔的黄土地,他竭力平复内心的戾气,许久才恢复平静淡然。

  他能有今天,全靠着一副天生的,有时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狠毒心肠。

  不管对错,就算错,也得继续往前走。

  更何况打破世家垄断,让百姓活得越来越好,错了么?

  马蹄过处。

  蹴起如云的尘土。

  张易之据鞍顾望,白草黄云。

  心底只留下无穷的怅惘罢了,这世道,英雄梦哪许诗人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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