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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李成和的突然到来,更加打乱了文子铮的生活。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就处在混沌里,伸出手想要探清眼前的迷雾,却什么也抓不住。

        和便宜爹告别之后,文子铮回到了那个棚户区的出租屋。郁鸣给他的白色房卡还在桌子上,他不知道该不该扔掉,也不知道郁鸣还有没有保留那个房间,又怕哪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要归还房卡。所以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就把房卡留了下来。

        现在没有办法再继续思考关于郁鸣的问题了,更大的问题来了。

        文子铮起初对于李成和的话是半信半疑的,可当看到了那张他与文丽,也就是自己的母亲的合照的时候,文子铮选择相信他。那张照片,很熟悉,文子铮见过类似的。

        从前的照片都还在相册里,文丽保存得很好,现在来翻看,也只不过微微泛黄罢了。姐弟俩的照片,每一年拍的照片,都在。只是母亲一个人的照片很少,也看不出是在哪里拍的,更没有李成和的照片。在文子铮出生后的几年里,文丽把那些照片处理掉了。

        文子铮翻遍了相册,也没有找到任何和李成和有关的,甚至连母亲的单人照都甚少。就好像他们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父亲或丈夫的角色一样。唯一的痕迹,大约就是姐姐在户口本上的曾用名了。

        他甚至没有找到父母的离婚协议,只在文丽的户口纸上看到了她的婚姻状况是离异。

        虽然并没有完全地相信李成和,可那封信的口吻与字迹都和母亲的一模一样。文子铮又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泛了黄的没有被好好保存的信,不知道是李成和保存不妥当还是母亲写信的时候哭了,信纸有些皱巴巴的,像是被雨淋了。

        母亲在弥留之际,最牵挂的还是她的孩子。姐姐的病情,自己的学业,还有家庭的经济压力,她在信中反复提起这些。可惜现实终还是让她失望了,没有了父母的家庭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姐姐的病情只能算是稳定却没办法根治,自己也因为要照顾姐姐没办法去读大学,仍在高中读书已是勉强,家庭的经济更是在经历过巨大破洞之后让文子铮被迫卖身。

        对于李成和的出现,文子铮虽然生气,但他知道如果这个便宜爹和姐姐配型成功,那他们就不用再吃这样的苦了,日子也会一天天好起来。这是他们现有的唯一的希望了。

        文子铮仍然用着老人机——郁鸣给他的衣服和手机他都带回来了,只不过都放在了橱柜里——他给李成和发了一条信息,让他明天早晨九点准时出现在医院里,与文子婧的主治医生面谈配型的事,但不允许他擅自联系姐姐。李成和答应了。

        虽然现在仍然不清楚李成和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文子铮对于这次的配型机会非常看重。他几乎一夜没睡,都在想着这件事。李成和看起来很老了,黑发间的白发也很明显,在外这么多年身体也肯定大不如前,文子铮对于配型的乐观程度并不高。

        说起来,自己和李成和长得并不像,反而更像母亲文丽一些。姐姐却和李成和有那么一点像,特别是下半脸,下巴和李成和相似,而嘴唇和李成和的薄唇几乎一模一样。

        再见到李成和的时候,他好像倒饬了一下自己。头发修剪过了,身上套了一件夹克,皮鞋也油光锃亮的。在见到文子铮的时候,他看起来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文子铮猜他是想喊“儿子”,却不敢。

        “走吧。”文子铮呶呶嘴,面色并不算善,但比昨天好多了。

        “诶。”李成和跟在他的后面。

        对于慢性粒细胞白血病,最好的治疗方式就是骨髓移植,虽算不上是一劳永逸,但至少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最适合的。几万一瓶的药,他们吃不起。文子铮做过配型,但因为各种原因并不适合捐赠,他们也找不到别的亲戚来配型了。

        李成和的出现,是好事,也是坏事。

        文子婧的主治医生对配型持有积极态度,但要求李成和必须保养好身体,让所有的指标都保持在正常范围之内。李成和答应得倒是爽快。他们约好了配型时间,在分别的时候文子铮握住了主治医生的手。李成和就站在一旁。

        他们路过了文子婧的病房,但她现在被推去做治疗了,并不在病床上。文子铮不允许李成和在病房门口呆太久,更再一次严令禁止他越过自己私自联系姐姐。

        “如果你这么做了,那配型就没有任何必要了。”文子铮把话说得很绝。

        “知道。”李成和点了点头,看上去很听话。

        送走了李成和,文子铮今天也不打算回学校了。反正已经请了一天假,再回去销假也没有必要。他并没有告诉姐姐自己今天来了医院,现在也不打算告诉她。

        日头真好。现下正是最旺盛的春天,从医院走出来放眼望去都是俏皮的绿色。文子铮看着繁忙的一切,他的年龄在变、生活在变,好像什么都在变,只有医院的人来人往没有变过。无论医疗有多么发达,总会有人生病,总会有人无法接受治疗,总会有人死去。总是如此。

        文子铮不会抽烟,从前身边也没有人抽烟。他对抽烟的印象一部分是来自于小时候那些到家里讨债的人,另一部分则来自于郁鸣。郁鸣抽烟的时候有一种飘渺的美,就好像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是下凡来看看热闹,等到厌烦了就会回去似的。

        有时候郁鸣会抽事后烟,有时候不会。文子铮并不讨厌抽烟的郁鸣。

        抽烟是因为有烦恼吗?文子铮现在的烦恼一箩筐,他突然很想抽烟,准备买烟的时候才想到自己没有成年。

        可惜。

        真应该在郁鸣抽烟的时候要一口的。

        文子铮现在没地方可去。他不想把痛苦藏在自己的身体里,想要尽情地发泄出来。因为还是未成年,所以不能抽烟也不能喝酒。从前和郁鸣上床也算是发泄,但现在不能再和他上床了。

        于是他骑车。

        从医院开始,沿着环湖公路骑车。迎着风,迎着太阳,迎着眼前的一切光景,也送走了风,送走了太阳,送走了眼前的一切光景。

        文子铮发泄一般地骑行,不知道骑了有多久,也忘记了路过的景色,在完全按照潜意识的驱使之后,他还是停在了郁鸣的公司大楼下。多么戏剧化,多么讽刺,多么痛苦!明明是想要忘记他,明明已经打算好了再也不与他见面、不与他上床,明明已经千遍万遍地告诉自己这世上哪怕同性恋是性多数也轮不到他。可是。可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自己骗自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文子铮永远也骗不过自己。就当是……就当是那次悲惨又痛苦的告别的尾声吧,他只远远看一眼就好。就一眼。

        白天还是阳光明媚的春天,晚上就起风了。文子铮坐在路边的石墩子上,自行车停在他的旁边。周围都是高楼大厦,在这之间他渺小如蝼蚁。从前他不明白这种贬低自我的象征,现在他抬头望天的时候明白了。

        晚上七点钟,天开始暗下来,高楼大厦间仍是灯火辉煌。八点钟,风越来越大,文子铮身上单薄的外套根本没办法抵御寒风,他把兜帽戴上了。九点钟,路灯昏黄,反而高楼里的灯光更亮更耀眼。三三两两的人从高楼里走出来,文子铮便站起来,站在路灯下,一个接着一个地看那些身影里是否有郁鸣。

        没有。

        文子铮想起他们第一次的时候,郁鸣留给他的那张名片。他没有随身带在身边,而是放在了床头柜里。他不记得上面的地址了,只记得是在这片办公楼里,具体是哪一栋哪一层,他什么都不知道。

        能不能看到郁鸣就变成了一个概率问题,还要再加上那么一点点的运气。文子铮素来运气都不好,十七年来最大的运气是降生到这个世上,第二大的运气就是遇到了郁鸣。

        九点半。高楼里的灯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始关闭,黑夜里的主场变成了昏黄的路灯。文子铮还在那个位置,没有动过。风很大,天很冷,他微微蜷缩身体,把手塞到腋下取暖。

        文子铮不得不承认,想看郁鸣的这个行为,很愚蠢。愚蠢到可怕。这是一个没办法算清楚的概率问题,如果郁鸣今天没有上班呢,如果郁鸣去出差了呢,如果郁鸣根本就不是在这一片办公楼里呢。如果很多,就是没有肯定。

        十点钟,文子铮开始打起了退堂鼓。也许郁鸣根本就不在,自己只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他决定再等五分钟。十点零五分,还是没有。再等五分钟。十点十分,还是没有。五分钟过后还是五分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五分钟……

        终于等到了。不知道算是文子铮运气好还是运气差,不过总算被他等到了。

        郁鸣的车从地下停车场驶入地面,他坐在后座,他的司机负责驾驶。只是侧颜,只是略微的一眼,但文子铮还是认出了那是郁鸣。他没有看清车牌,只是抱着怀疑的心态看了一眼那部车,就看到了正低着头的郁鸣。

        文子铮的奢望只是一眼,所以老天爷就只给他看了一眼。就那么一瞬间,郁鸣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满足了吗?文子铮自嘲自己。他骑上了车,朝着郁鸣驶离的反方向骑行。这不是回家的方向,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一点儿也没有满足,反而因为那一眼更加胃口大开。不只是想要远远地看一眼了,也不只是想要见面了,而是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想要更多。以前他对床笫之欢没有太大的兴趣,但现在他想要郁鸣。

        很奇怪。非常奇怪。之前他害怕自己变成怪物,但现在当面对已经变成怪物的自己的时候,文子铮却产生了一种心甘情愿的情绪。他心甘情愿变成怪物。

        不行。不可以。至少现在不可以。他不可以放任自己的情绪,把最重要的事情撇在一边。他现在不仅要照顾姐姐,还要在瞒着她的情况下让李成和尝试配型。对于任何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生活都堪称地狱,但文子铮从来没有觉得过。

        吃过的苦太多了,所以也就不觉得苦了。尝到的甜太少,也就没有办法以一个合适的态度来对待。郁鸣越是对他好,越是对他不设防,文子铮就越想逃。他在自我的偏执中挣扎,一边想要更多地了解郁鸣,一边又害怕那个慢慢膨胀变成怪兽的自己。

        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去爱,所以他不会爱。面对爱,他慌张如幼童,本能的反应就是逃跑。他也这么做了。

        眼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流了下来,鼻子酸酸的,心也酸酸的。

        文子铮不知道骑了多久,只知道他在回家的路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家,只知道到家的时候那场憋了很久的雨终于倾倒了下来。他躺在枕头上,任由眼泪流下来,一边哭着一边睡着了。

        雨很大,夹杂着电闪雷鸣。这场雨已经不属于白噪音的范畴了,郁鸣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小时也没办法入睡,索性起来继续工作。他打开电脑,点上了一支烟。dupont已经被收起来了,自从和文子铮分别之后,他没有再用过。明明是很普通的物件,但是经过了文子铮之手,就好像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地一会儿有节奏一会儿又没有节奏。郁鸣看着电脑里几乎要膨胀出来的文件,一点儿工作的心思都没有。

        下班的时候,站在路灯下的那个小孩,到底是不是他。郁鸣想了很久,越是想要在脑海里看清那个小孩的样子,那个依稀记住的模样就越模糊。

        他隐隐约约觉得是,却又没有办法确定。

        小孩是知道他工作的地方的,那张名片。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给小孩托了底。

        如果不是,那自然最好。他和文子铮不能也不应该产生更多瓜葛了,这样对彼此都有好处。

        如果是他……

        那小孩为什么要来找自己呢。其实原因很明显,郁鸣心里比谁都清楚。小孩因为自己已经陷入了泥沼,他挣扎了一下,就干脆利落地放弃了。

        郁鸣发现自己之前完全错了,他以为小孩和他年少时很像很像,但并非如此。小孩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成熟也更加有担当。小孩是勇敢的小孩,他不是。

        脑子里乱乱的,什么都做不了。郁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纷纷扰扰的雨。烟一支接着一支抽,直到一整包烟都抽完。雨没有停的架势,铺天盖地倾洒下来,就像是他的心情一样。

        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了,郁鸣一直把自己抛进忙碌的漩涡里,连轴转让他的身心都疲乏。越疲乏的时候反而睡不着,脑袋沾上枕头之后就莫名地更加清醒。和助理发了信息,说明天不去公司了。助理回得倒快,不知道她是在加班还是熬夜。

        文子铮提出分别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只过了半个月,郁鸣的良好记忆力加上日常的反刍让他对于那情景记得更加清楚。

        房间里充斥着烟味,连郁鸣自己都嫌弃。他打开窗户和门,让烟味散出去。等待他去完成的事情还有很多,既然睡不着,那就做事。把积攒的衣服都扔进洗衣机,又用抹布把家里落灰的地方都擦了个遍。

        郁鸣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陷进去,看着扫地机器人工作。嗡嗡的声音布满整个客厅。

        现在反而更加想文子铮了。虽然没办法真的确定刚才见到的就是文子铮,但郁鸣打心底认为那个小孩就是文子铮。除非他疯了,想文子铮想到出现了幻觉。

        现在的他,和疯了也差不多。从前被分手的时候,让自己忙一阵儿也就好了,现在连分手都不算,只不过是断绝□□交易,郁鸣就没办法控制自己了。再怎么忙,也总会想着文子铮。

        小孩也是如此吧。一定是这样的。

        郁鸣打开和文子铮的对话页面,翻到了“新年快乐”那一页。明明过了这么久,却好像只是眨眼之间,他们的关系在疯狂升温之后降入了冰点。

        好想给他发信息,却不知道该发什么。他们之间好像已经没有话可以说了。

        该怎么忘记文子铮?

        就像大学毕业被分手的时候那样,逃跑,逃得远远的。不只是出差,而是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消失个半年一年的再回来,说不定就好了。

        郁鸣觉得只有这个办法了。不然的话,他就会一直一直痛苦下去。于是连夜发信息让助理订了去大理的机票,没有返程时间。他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在天儿刚刚亮的时候离开了家。司机在楼下等着他。

        他直接去了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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