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王府（一）

吹吹打打的喜乐在耳边响起时，那拉玥琳的意识在飘忽中回拢。

        艰难的睁开眼就看见一片红色，喜轿摇摇晃晃，颠簸着她坐在喜轿上觉得难受。

        这是何处？待玥琳回过神，才迟钝的想起。

        她记得她已是在翊坤宫里死去，惹怒了皇帝的皇后，虽未被废黜也与废后无异。

        想起她这一生，从王府侧福晋到娴妃，在孝贤皇后薨逝后成为继皇后。

        初为皇后时，她以先代贤后为榜样也想成为一个好皇后，只是在乾隆看来她这个继皇后处处皆是不如孝贤皇后，她这个皇后做得还不如娴妃时舒心。

        玥琳并不后悔断发和乾隆决裂，只是后悔连累了她的孩子。

        可作为满洲格格，她没有选择地被赐婚成为宝亲王侧福晋，也没有选择地成为乾隆的娴妃乃至继皇后。

        这是她最后唯一还能做的事情。

        掀起遮在眼前的喜帕，她才看清她是坐在喜轿里，透过绣帐缝隙能看见外边喜庆的迎亲队伍。

        她似又成了待字闺中的姑娘，盛装艳抹地披上嫁衣坐在花轿里，嫁作人妇。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玥琳不安的揪着袖子，压下心中的困惑和不明，直到送亲队伍到了王府落脚。

        “那拉福晋，落轿了！”

        那拉福晋——

        玥琳猛然攥紧衣摆，记忆中这正是她被赐婚为侧福晋嫁入王府那日。

        她攥紧的绢帕，还绣着额娘给她绣的海棠花。

        海棠是吉祥之花，额娘盼她一生顺遂平安。

        她被赐婚为侧福晋时，宝亲王弘历已是心照不宣的即任之君；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父母亲眷便再不能时时相见了。

        为什么偏偏让她回到了成亲之日！

        玥琳脑中已是一团乱麻，麻木地任由喜娘扶着下轿。

        侧福晋也是记入玉碟的皇家妇，喜娘扶着玥琳进到王府，眼前一片猩红的模糊，就已是到了新房。

        端着沉重的喜袍坐在床上，弘历来揭开红盖头，就出去和庆宾吃酒。

        玥琳记得这是她初嫁入王府时住的屋子，她的两个陪嫁侍女余白和青楸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

        原来她真的回来了，又变成了十六岁刚出阁的她。

        “格格可要用些点心？”余白看见玥琳恍惚的神色，担忧问。

        顶着沉重的发冠，玥琳艰难地摇摇头，指使打量着周遭熟悉的一切。

        她既又成了宝亲王侧福晋，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她只盼着孝贤皇后能长命百岁，而只要乾隆不招惹她，她也不会自讨没趣地凑上去招他嫌弃。

        乾隆的宠妃不少，他的元配嫡妻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也就是现在王府里的另一位侧福晋高氏，还有纯妃、嘉妃，后期得宠的令妃和容妃。

        但她那拉玥琳从来都和乾隆宠妃没有关系，她很清楚乾隆喜欢美人，只是不喜欢她这种类型而已。

        正想着时就听见弘历推门进来，玥琳起身矮身行礼：“爷。”

        弘历多看了她两眼。

        青稚的面容画着浓重的妆容，以显得喜庆贵气，但已是看不出她的真实容颜。

        他知道这个出身满洲大族的侧福晋才十六岁。其实福晋富察氏和其他格格入府时也不过是这个年岁；只是习惯了其他女人温柔贴心的侍奉，如今又来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让他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脱下沉重的发冠和喜袍，弘历和玥琳也是按照规矩圆房。

        次日清早玥琳起身洁了面，然后侍奉他起身更衣。

        弘历才看清了这位新娶的侧福晋的面容，那拉氏颜色艳丽，尚未完全长开的面容还有几分青涩。

        他的后院中颜色最好的是高氏，那拉氏年纪还小，和高氏是完全不同类型的美人，却也不比高氏差。

        暗自将玥琳和高氏一番对比，弘历对玥琳还算满意。

        “你唤什么名字？”弘历温声问起。

        “臣妾那拉氏，玥琳。”玥琳轻声道。

        弘历听着点点头：“玥琳，是美玉的意思。你也如美玉般绚丽。”

        玥琳恭顺道：“谢爷称赞。”

        送走了弘历，玥琳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今日要去向福晋请安奉茶；余白和青楸为玥琳梳了两把头，簪上珠钗，换上喜庆的藕色旗装，才由青楸扶着过去福晋的正院请安。

        福晋富察氏最是和善温婉的主，玥琳进到屋里就向福晋行礼叩安。

        福晋身边伺候的使女端茶过来，玥琳就端起茶奉到福晋面前：“请福晋用茶。”

        福晋接过茶碗轻抿了一口，就放下在一旁示意玥琳起身。

        后院其他福晋格格都到了，福晋才向她们介绍玥琳：“这是新进府的那拉侧福晋。”

        玥琳早已熟悉一众女子，如今还是认真地和她们逐一认识。

        府中另一位侧福晋高氏，本是弘历身边侍奉的格格，今年三月才被皇上抬为侧福晋。

        还有格格富察氏、苏氏、金氏、珂里叶特氏、陈氏、黄氏，都是玥琳早已熟悉的老人了。

        这富察格格就是大阿哥永璜的生母，玥琳记得她就是在明年七月去世，最后被乾隆追晋为哲悯皇贵妃。

        如今看着富察格格也是脸色苍白的模样，显然是缠绵病榻许久了。

        而苏格格小腹微微隆起，已是身怀六甲；她这怀的便是三阿哥永璋。

        玥琳同她们一一见礼，福晋又有吩咐赏赐，玥琳再叩谢过福晋，就各自散了回去。

        玥琳的院子和高侧福晋同道，从正院出来正好一道回去。

        高侧福晋也是爽朗热情的性子，她比玥琳年长十岁，见到玥琳就欢喜地姐姐妹妹喊起来，说她家中最年幼的妹妹与玥琳同岁，看见玥琳便觉得很是亲近。

        这番话倒与前世高氏初次见到玥琳时说的话一模一样。

        其实玥琳并不擅长于交际，前世初时与高氏的交情还算不错；只是入宫后因着诸多流言蜚语，她和高氏的关系也逐渐淡了。

        直到高氏在乾隆十年一病而故，都未曾再修好往来。

        玥琳细想此事，算来也着实是她计较了些。

        如今再见到高氏，玥琳心中也不禁有些感慨。

        高侧福晋本名高舒窈，两人一路走来待到分开时，已是“舒窈姐姐”“玥琳妹妹”地唤上了。

        回到院子听说王爷也赐下无数赏赐，大都是琳琅璀璨的珠玉钗饰。

        玥琳吩咐将赏赐都收起来，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起她的陪嫁物件。

        侧福晋的陪嫁妆奁不能越过福晋，她的陪嫁也有足足八十八抬。

        先前未曾想会被赐婚成为四阿哥的侧福晋，从小阿玛额娘为她攒的陪嫁都是照着元配主母的份额。布料珠钗、胭脂粉黛、古籍书砚，在出阁前才又连忙将陪嫁物件整理在一起，上报到内务府。

        玥琳将书籍摆放在香檀书架上，余下空留的一格书架又放上她装放墨砚的铜盒。

        “福晋，住在东西阁的陈格格和海格格来向您请安了。”在屋外侍奉的二等使女在帘外禀道。

        玥琳才想起还有此事，便吩咐请她们二人进来，然后在座上落座。

        先前已在福晋院里见过她们二人，玥琳记得这两人都不算得宠。

        陈格格本名云缨，出身江南世家。入宫后受封常在，直到玥琳身故时都只居婉嫔之位。

        海格格是蒙军镶蓝旗包衣出身，珂里叶特·乌兰图雅；这是一个很寻常的蒙族女子名字，语为红霞的意思。海格格也是一生不得宠，只因生了一个争气的好儿子永琪，才受封至愉妃。

        如今想起来玥琳都不禁自嘲，她一生不得乾隆喜欢，和她住在一起的两位格格也是不受宠。

        陈格格和海格格进来，就叩拜行礼。

        “妾陈氏拜见侧福晋。”

        “妾珂里叶特氏拜见侧福晋。”

        玥琳让余白给她们上茶，又赠与她们两枚玉钗作为见面礼，两人就谢过玥琳。

        陈格格和海格格都是不善言辞的闷葫芦，玥琳也是不喜热闹的性子，只留她们二人在屋里吃了盏茶就让她们回去了。

        玥琳便让余白唤她这边伺候的使女进来。

        按照规矩侧福晋身边侍奉的使女四人，除了玥琳带过来的陪嫁余白和青楸，内务府拨过来两个小宫女。玥琳就照着规矩给她们赐名桃始、月葭，这两个小宫女都是她熟悉的，前世在她身边伺候到二十五岁就赐了妆奁出宫嫁人了。

        都算是知根知底的人，玥琳比较放心，就倚坐在榻上翻看着书。

        只是她也没能看进去书，脑海里都是想着这两日的事情。

        从在翊坤宫死去到醒来在花轿上，仿佛便是片刻之事，又似她本就该是那刚出阁的闺中女儿。

        前世种种，就像大梦一场，可又真实的令她觉得心惊肉跳。

        诗集中却翻到了又一页，是她前世高居皇后之位时读过的一首汉时诗词。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注释1）”

        后来她与皇帝便真的落得“恩情中道绝”的结局，但说来她和乾隆原本就没有几分恩情。

        玥琳慢慢合上书，将诗集放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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