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捻金缂丝锦缎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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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耕耘转头,瞧见小娘子正一边朝他招手,一边快步向他走来。刘潭在旁嬉笑,“哟,都追出来了,伯牛还不快上前迎迎。”
小娘子头上戴着帷帽,飘飞的皂纱下玉容时隐时现,一袭绛紫襦群配霁青半袖在热闹的街市翩飞如蝶,她气喘吁吁来到韩耕耘面前,仍是竹叶香气袭来,在夏日里给人不觉带来一丝清凉。
小娘子身后,一众婆子侍女小厮齐刷刷站定,全都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成了一堵隔在小娘子与他人之间的有形人墙。
小娘子抬起头,用手拨开皂纱,朱唇如玉盘里的樱桃,在阳光下娇艳欲滴,“韩公子,你一定是在查三清观的案子对不对?让我跟着你好不好?我想知道官府的人都是怎样查案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别人查杀人案,想来一定十分惊险刺激吧!”
韩耕耘吃惊地望着小娘子,见她神情认真,不似在开玩笑,“小娘子,公门查案没有什么好顽儿的,极有可能有性命之忧,小姐身娇体贵,不宜劳心劳神,还是回家去吧。”
“有危险不是更好玩儿?我自小就比男儿胆大,哥哥说我是那书里写的,女儿堆里出来的姽婳将军。”
韩耕耘看向小娘子身后那群人,“探案查案需在各处走访,还可能去大狱审问犯人,小娘子千金之躯,一人出门,十数人跟着,怕是不方便。”
“这还不容易,”小娘子转头,“你们回去吧,谁都别跟着我,回去同哥哥说,在京兆府附近留一辆马车,我玩高兴了自然就回去。”
众人躬身答应,十来个人被小娘子轻飘飘一句便全都打发走了。
小娘子又问:“这样总可以了吧?”
“还是不成,办案乃是公家之职,此案乃重案要案,牵涉之广,常人难以想象,更有许多不能向外人说道的利害关系,还望小娘子体谅,不要令我们为难。”
“韩公子,我保证,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做条小尾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开口,也断然不会打扰到你。”
“小娘子!还请回去!”
“你这个人怎么比哥哥还固执!都说了不会打搅你的。”
“职责所在,还请小娘子回去!”
“我偏不!我是来告诉你的,并不是求你答应。”
刘潭双手抱胸,不时用食指摸摸下巴,看戏一般打量两人,见场面一时有些火辣,便上来再添一把火,“小娘子,你求这个大憨牛可没用,他这个人胆子比老鼠小,又认死理,我便不同了,只要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千金,我就带你好好玩个痛快!”
小娘子一歪头,“你是谁?”
刘潭像模像样一作揖,“在下刘潭,不才在大理寺当一个从六品司直。”
小娘子欢喜地拍手,“那我们就说定了,不许耍赖。我叫谭芷汀,小字苍苍,才从雍州来京,暂住在亲戚家中。”苍苍虽在同刘潭说话,眼睛却仍是偷瞄韩耕耘,瞧得韩耕耘浑身不自在。
韩耕耘将刘潭拉到一边,:“桃深!此案凶险异常,你怎么能让一个女子冒险!”
“伯牛,古人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别让我失信于小娘子面前!再说了,人生在世,快乐为上,苍苍既然想玩,带上她便是,有我在,能出什么差池!”
谭芷汀追了上来,“韩公子,你若答应,我便告诉你那个牡丹的典故!”
韩耕耘闻言沉默,刘潭却是不服气了,“苍苍,答应你的是我,你怎么告诉他,来,附在我耳边,悄悄告诉我,急死这个大憨牛。”
见韩耕耘不作声,谭芷汀仍用目光央着韩耕耘,悄悄捏住他的衣角,扯来扯去,试探问:“你答应了?”
韩耕耘心想,今日他先要回京兆府上差,然后再去兰台查阅案牍。这样两件事并没有什么危险,由苍苍陪着也无甚关系。
韩耕耘对刘潭说:“桃深,我有件事托你,若大理寺今日查到些什么,请务必告诉我。”
“得得,这是委以重任,赶鸭子上架,逼着我现在回大理寺。苍苍,我可走了,日后,若是大憨牛再发傻气,你就对他凶些,他就乖乖听话了!”
刘潭向谭芷汀一眨眼,便转身离开了。韩耕耘慢慢走回京兆府,谭芷汀在后面隔出一段距离,两人都没有说话。二人来到京兆府门前,韩耕耘突然停住脚步,谭芷汀从旁猫出身,不解地打量他,“怎么了,韩公子?”
“没什么,我们从侧门进去吧。”
“嗯。”
韩耕耘领着谭芷汀穿过侧门,门口横七竖八地站着偷闲的捕快,一个个拔长脖子形如旱鸭,瞪大的眼睛仿佛全都黏在谭芷汀身上,脑袋也跟着她移动,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才发出哄然的嬉笑打趣。
韩耕耘进入办公的屋子,杜佛的脸埋在一叠公文后,正撑在书案上打瞌睡,听到脚步声,脑袋从支起的手掌上滑脱,“哎呦”一声惊恐地醒来,迷糊地揉着眼睛,“伯牛,你怎么来得这么晚,赵师爷早就过来点过卯了,大清早就不让人得闲,拿来山一样多的公文让我们誊写,我已经分了一半放到你桌上,自个儿去看吧。”
韩耕耘朝自己办公的桌案上看去,果见不大的案上堆满了各色公文,不过显然是要比杜佛桌上的多上许多。
“这位娘子是?”杜佛这才瞧见藏在韩耕耘身后的谭芷汀,狐疑地问。
韩耕耘含糊道:“一个亲戚的女儿,过来取些东西。”
谭芷汀摘下帷帽,露出发髻上一顶镶嵌珍珠宝石的莲花金冠,她整个人在内室熠熠生辉,珠玉般夺人眼球。只见她随手将帷帽丢到一旁,用手指卷着垂在耳边的碎发,抬头四处打量。
她应是走累了,一双圆眼泛着盈盈水光,红扑扑的双颊像只多汁的水蜜桃,目光中满是欣喜与好奇,一副看什么都新奇有趣的样子。
杜佛目中一亮,似一只肚子空空的豺狼,又似一只瞄准猎物的鹰,迫不及待地扑向一块垂涎已久的肉食。杜佛殷勤地上前要为谭芷汀斟茶。谭芷汀毫不掩饰嫌弃之色,一味往韩耕耘身侧躲,几乎是藏在韩耕耘身后,用手暗暗扯拉韩耕耘的衣袖。
“成之,回自己桌案去,莫要胡闹!”韩耕耘往前站了站,挺起胸膛,隔堵在谭芷汀与杜佛之间。
杜佛吃了瘪,神色颇为不悦,但抬头瞧见韩耕耘眼睛发红,脸色发黑,身量又比他高大魁梧上许多,便顿时觉得没趣,一甩双袖,背手而去。
“韩伯牛,我身上有些不爽,那些公文便全全交由你来誊写了,赵师爷问起我,就说我在姊姊那。”
杜佛走后,韩耕耘倒觉耳根清净,只是今日的公文实在太多,不知午时前可还有时间查阅京兆府的历年公牒,他想弄清府内通往三清观的密道是何人何时因何原因所修造的。
韩耕耘怕谭芷汀无聊,指了指身侧那一排排书柜,“这些公文我还要誊抄一段时间,如若你有兴趣,除了最后一个书柜上的日常公文不便查阅,其他柜子上的书册你尽可选来一阅。”
谭芷汀点头,走到书柜旁,随手取了一册书,走到杜佛的书案前坐下,将书册卷起翻开,手指拖着香腮,认真看了起来。韩耕耘取笔研墨,直写得腰背酸痛,才决定歇一歇。
他一夜未眠,困意渐渐袭上身来,眼皮也不住下沉,他揉了揉眉心,抬头,瞧见谭芷汀仍在潜心看书,眉头浅浅蹙着,仿佛入了迷一般。
韩耕耘偷偷瞄了一眼书名,竟是一本《左传》,想不到年纪轻轻的闺中小女儿也爱读这样的书。韩耕耘不觉看出了神。谭芷汀翻过最后一页书,突然抬头,撞上韩耕耘的目光,笑魇在脸上绽开,如夏夜清风袭来,轻轻问:“公子写好了?”
韩耕耘为自己刚才的注视而脸红,急忙低下头,“才写了一半,谭娘子再等等吧。”
“你同哥哥一样,叫我苍苍吧。”
“嗯。”
“我来帮你。”
又是熟悉的竹叶的清香压来,韩耕耘一时觉得喉咙发紧,口干舌燥。他原本以为,谭芷汀只是来帮他研墨压纸,谁知她竟斜斜倚过身来,仔细瞧起他誊写的公文。
因为二人贴得近,他瞧见一只翠绿色的茨菰耳坠子乖巧地贴在谭芷汀耳畔,下面坠着一串色泽莹润的米珍珠,随着她转动的脖子而轻轻摇曳。
便是再看一次,仍是觉得你的字写得真是太好了。那边那些公文我来替你抄录吧。”说完,谭芷汀走回杜佛书案,卷起袖,拿起笔,低头誊写起公文,腕上一对带春翡翠镯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之声,真是扰得韩耕耘无心书文,恨不得抓耳挠腮的。
谭芷汀一边专心书文,一边问:“韩公子,你怎么不问我那个牡丹的典故,我还以为你很想知道呐。”
韩耕耘自然是急于知道那片捻金缂丝织锦缎到底有着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秘密,但他实不想让谭芷汀牵连进这个案子太深,所以才一直忍着没问,但此刻,既然她主动问起,他也不在拘泥小节,“还请苍苍你赐教。”
“赐教不敢当,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大概是你们读书之人一门心思放在科举之上,不屑过问女儿家针线上的事。你可知道昌隆公主,她是圣人和已故大成皇后唯一的女儿。公主自小喜爱牡丹,尤其是爱名为‘二乔’的牡丹品种,因‘二乔’一花双色,她便认为此花象征圣人与先皇后的高贵血脉。圣人爱女心切,曾在公主及笄之年,金口玉言地下旨,说是日后除了昌隆公主,天下之人全都不准用异色牡丹作为花饰,这便是牡丹的典故了。”
谭芷汀说完,捻起一张纸,鼓起腮帮,吹干了纸上的墨迹,又走到韩耕耘身边,问:“我写得可对?”
韩耕耘接过纸,看着纸上那隽永的行草,分明有王之涣《鸭头丸帖》的描摹痕迹,又兼具女性特有的柔美飘逸,定是时常临帖才能做到。
谭芷汀轻轻推了一下韩耕耘,将他的思绪猛然拉回现实,“如何?是我哪里写错了?”
“没有,你写得很好。”
“那便好,我再去写完那些。”
“多谢。”
二人各端坐于书案,潜心誊写公文,又过了一个时辰,便大功告成。韩耕耘抬头,见离午时尚早,去兰台尚来得及,便携谭芷汀往二堂去。
兰台乃是京兆府藏陈年案牒之所,府内大到府衙修葺,小到每月米面帐记全都能够查阅到。但密道之事也不知是何年所造,面对如山如海的案牒,韩耕耘也只能耐着性子一册册看下来。
这一次,谭芷汀没有帮忙,只是支在案上一味地瞧着韩耕耘。大约过了三刻,谭芷汀百无聊赖,突然提起一件事:“既然说起昌隆公主,还有一件事。我听别人说,昌隆公主出嫁之时,京兆府被用作迎亲之所,轿子来到京兆府前,因为实在太大进不了京兆府的门,便把门前的围墙都拆了,想起来,定是十分热闹的场景。”
如若韩耕耘记得没错,昌隆公主应是神龙九年与驸马都尉潘仁美成的亲,那正好是十三年前案发的那一年。他想到若是围墙被拆,事后定当修葺,或许调阅当年的案牒能找到关于密道的蛛丝马迹。
他急忙抽出神龙九年的案牒,果见那一年京兆府府衙大修,后宅书房也一并进行了修葺,密道应是从那一年被封闭的。
神龙九年,京兆府府衙还不是刘仁,是已辞官的钱修云钱大人,巧的是,刘潭的父亲,当朝中书令刘林甫正是与他同科中的进士,两家交往甚密,此事怕是又要麻烦刘潭亲自去向钱大人询问。
韩耕耘忽然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仔细一听,似乎正朝兰台而来,随之,京兆尹刘仁的声音响起:“赵师爷,此事该如何是好?大理寺的人已经逼到京兆府来了!”
一想到昨夜从秘道夜闯后宅的事,韩耕耘就觉得心虚,刘大人怕是还没有消气,若是被他发现此时带了一个陌生女子来查阅官府案牒,怕是新账旧账一起算,火上浇油。
须臾间,韩耕耘急忙拉着谭芷汀躲到书柜后面,他们刚藏身,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刘大人和赵师爷先后跨进屋子。
谭芷汀与韩耕耘双手紧扣,他似乎忘了男女有别,只一味往柜外张望,他的手又烫又黏,看起来吓出了不少汗,看着他紧张害怕的样子,谭芷汀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大人莫急,就算京兆府与三清观的杀人案有关,大理寺的人难不成还会赖到大人头上?这密道看起来年代久远,定不会牵扯到大人。”
看起来,大理寺的人发现了京兆府与三清观之间的密道!
“话虽如此,但毕竟密道是在本官书房找到的,圣人近来为太子薨世而神伤,心情不佳,保不准就大发雷霆,把我撤职查办了!”
“断然不会如此,实在不行,小人有一策。”
“哦?何计?”
“大人不是说,昨夜刘潭与韩伯牛正是从秘道出来惊吓了大人?如今大理寺的人追问到京兆府,大人干脆把韩伯牛推出去交差。一来,韩伯牛出身微寒,做事又不颇不知分寸,推出他,既解决了燃眉之急,又断然不会得罪什么显贵,二来,刘潭是大理寺司直,这也算他们大理寺自己的家事,让他们自己窝里斗去!”
“此计甚妙!就这么办。”
谭芷汀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韩耕耘。他的胸口平稳起伏着,神色未变,仿佛早已习惯了一般,只有凝结着郁色的黑眸和微皱的双眉透露出他正极力压着一腔愤懑。
谭芷汀将手伸向韩耕耘的眉心,韩耕耘身子一僵,下意识地躲闪,谭芷汀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仍是上前抚平韩耕耘的眉头,韩耕耘一时面红耳赤,谭芷汀自个儿没忍住,耸肩吐舌头。
“这怎么有女人的帷帽!”
“大人,这房里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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