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六章:心如悬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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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霜雪如落梅,拂了一身银白冷屑,执明捧着一包点心回到神宫,捂在怀里,暖在衣下,生怕冷了似的,匆匆进了屋。
点心,都是人间市集新出炉的一笼,用雕花的小碟装着,再放入垫着小炉的食盒中,即便是冰天雪地,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凉。
敖洵突然说想吃这些小玩意儿,他自是顺着他的意的,在雪谷中待久了,每日吃的都是相差无几的饭菜,也没什么好东西,难得他有胃口,他特意去买了好几种。
正欲亲自送去敖洵屋里,踏出门槛的前一刻,却忽然顿住。
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霜华殿中蜷坐着的单薄身影,厌恶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求生的期望。
他居然萌生出一丝心虚来。
望着霜华殿的方向,莫名地有些忐忑。
还是去看一眼吧。
别真死了。
他朝庭中扫了一眼,积雪徐徐隆起,凝出了人形。
神宫中没有侍者,只有借着宫中些许灵气修炼的雪妖。
雪妖抖了抖身上多余的冰渣,颤巍巍地走到阶前,躬身叩拜,悉听吩咐。
“将这些点心送去敖洵殿下那儿。”
执明将手中食盒递过去,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离自个儿远点,别把点心冻凉了。”
雪妖道行尚浅,还不会言语,只低眉颔首地接过了食盒,依他嘱咐,端得离自己的身子尽量远些,颤巍巍地起身,沿着冰雕的游廊走远了。
执明叹息着摇了摇头,转而朝着霜华殿走去。
一想起陆君陈那张日渐冷漠的脸,他就莫名烦躁。
无数个夜深人静,他站在其榻边,都想掐死他了事,可每回也就这么个念头一闪而过,思来想去,还是算了。
陆君陈的底子比他想得还要弱,本以为仙门教养出的人怎么说也比寻常凡人结实些,哪成想动不动给他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
诚然取心头血也是原因之一,但他这些年也想了不少法子把人从鬼门关拖回来了。
他记得这人从前不是这样的。
会同他争执对错,善恶,会为了逃回苏门山绞尽脑汁,一次次地惹他勃然大怒。
在生死关头,会想要活下去,拼命挣扎,而不是带着重伤坐在墙边,连自己会不会冻死都懒得管。
啧,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麻烦。
胡乱地想东想西,不觉已走到霜华殿前。
殿中烛火幽暗,冷清得像是沉入永夜的深渊,霜雪飘零在檐上,久积弥厚。
他没有听到里头的动静,想着人或许已经歇下了。
破门而入?之前好像太凶了些,诚然是陆君陈不识抬举在先,但他一个活了千万年的神明总跟一个二十出头的凡人小子一般见识,就显得格外幼稚。
他想了想,还是先叩了两下门。
雪夜岑寂,屋里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他细听,这才发现里头连一丝气息都觉察不出了,顿然变了脸色,一掌劈开了门。
轰然一声,震得殿中石柱震颤连连。
终年不熄的长明灯在骤然掀起的风声中几欲散去,这宫殿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清。
榻上冷衾寒褥,早已人去楼空。
执明的脸色因恼怒而狰狞扭曲,森冷的杀气笼罩着整座霜华殿,吓得附近所有雪妖瑟缩在墙角,不敢动弹。
陆君陈被抓时就孑然一身,在雪谷八年,随身的也没多少东西,以至于他翻遍了霜华殿,也只找到因仓促离去而没有及时带走的一把佩剑。
平平无奇的灵剑,在他手中铮鸣作响,剑灵被杀气击得粉碎,凛凛剑气溃不成军。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下意识地攥着剑疾步奔出门去,神宫周围是有禁制的,且陆君陈身上还带着那么重的伤,应是走不远的。
不急,不必急。
这么默念着,脑子里那根弦却越绷越紧。
在附近的几间宫殿里找了一圈,就是不见人影。
他愈发烦躁,再回到霜华殿,依旧是冷冷清清的空屋子。
没有人回来,就像从没有人来过。
他心烦意乱地夺门而出,回过神已经站在了敖洵屋外,窗门紧闭,灯火亮如昼。
他抬起了手,却迟迟未能推开这扇门。
踟蹰须臾,终还是转身离去。
他召来神宫门外的雪妖,向其打听陆君陈的去向。
本以为人不可能离开神宫,可那雪妖却道他出门后不久,便瞧见陆君陈朝着东边去了。
执明的脸色沉得厉害,即刻乘风而起,逆着风雪,朝东边掠去。
雪谷只有东西两条路,朝西的那一条,乍一眼看去似乎能顺利通往谷外,而东边那一条,则通往“死路”,令人望而却步。
无论那一条,都走得不容易,对于陆君陈而言,能走到哪里都得看造化。
据雪妖所言,陆君陈离开神宫已有两个时辰,看这雪势,比起他能不能逃出雪谷,冻昏可能反倒更大些。
执明一面追一面留意路边可有人倒下,悬着一口气追到了寒潭。
风雪早已盖住了脚印,只一件大氅落在岸边,几乎被雪埋住了。
他快步上前,将其拔出,白雪簌簌而落,露出其原本的模样。
这狐毛大氅,是他给敖洵准备的御寒衣物,如今落在这,是谁为陆君陈指的路,根本用不着问了。
寒潭如镜,仿佛碰一下,便会被冷意刺伤。
在这找到了衣裳,却不见陆君陈。
执明脑子里一阵嗡响,看着眼前没有波澜的水面,八年来头一回慌了神。
是逃了……
还是死了。
他不知。
镜花水月,殊死一搏的出路,连他自己都没有十成的把握,遑论一个身负重伤的凡人。
……
殿门被霍然推开的时候,敖洵正从雪妖手中接过一碟如意酥,还未入口,便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凉了一半。
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有如地狱爬出的恶鬼,目光森冷地注视着灯下锦衣玉冠的青年,而后又扫到一旁的雪妖身上。
雪妖当时就吓得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此处。
殿中忽然静了下来,敖洵合了合眼,放下了手中小碟,看向他,也不急着开口,似是在等他先说话。
“是你放走了陆君陈?”执明用的是笃定的口气。
称不上诘问,只是竭力克制自己的怒意,不愿同眼前的人发火。
“你去寒潭找过人了?找到了?”敖洵看见他手中的大氅,也不心虚,反倒笑了笑,“……看来没有。”
“……为何?”执明困惑地望着他。
敖洵叹了口气,缓缓起身:“你以陆公子的心头血为药,治我的病,已经困了他八年,还不够吗?”
“可……”
“还需三帖药?”他忽地笑开了,“不必了。我想了很久,这病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喝药也无妨,不需要再等一年半载。”
执明面色一沉:“不行,都治到今日了,突然断药,难保以后会出什么事……我去把陆君陈找回来。”
说着,他放下大氅便要出去。
“执明!”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站在灯下的人面色如霜,盯着他的眼神从未如此冰冷,“人已经逃远了,追也追不上的。还是说……只不过放走了一个药引子,就让你如此焦躁不安吗?”
执明的硬生生地僵在门边,错愕地回过头看向他。
“……你在说什么?”
敖洵莞尔:“你今日这么追出去,是为了给我入药,还是为了陆君陈这个人?你把他抓回来又如何?一年半之后,我治好了病,你是要杀了他,还是,留着他?”
突如其来的质问,令执明一时无所适从,才发现自己好像一直没有想过最后如何处置陆君陈。
只是一味地取他的血,再一次次绞尽脑汁地把人从鬼门关救回来。
循环往复,却是谁都没有往前走一步。
他不答话,敖洵却了然于心地笑出了声。
“看来是想留着的。”
“我……”
叹息声格外落寞。
“你说过,我是你兄长的转世,所以你才一直在我身边,给我治病,待我好,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离开东海八年,外头的人说不定都以为我死了,你把我变成了孑然一身,困在这雪谷里,我都习惯了,都没关系了……”
“可你觉不觉得,你这么追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敖洵注视着他的双眼,从未如此平静。
执明心中一慌,疾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
“我不会,你别瞎想。”他有些急迫,试图澄清什么,可到底在澄清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唯有一遍遍地向他保证,“我无论去哪里,都会回到你身边,我绝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了……”
那双眼里映着的分明是自己的脸,敖洵却总觉得他看到的并非自己。
那人才是真正在执明心里生根的,尽管如此虚无缥缈,和他其实一点也不像。
可他沾的光,受的垂怜,却都是因为那人。
想到这,就会觉得置身虚空,极不踏实。
“执明,答应我,不去找陆公子了可好?让他回到苏门山去,回到人间去,可好?”他仰起脸,期盼地望着眼前人。
执明僵了僵,不露声色地攥紧了拳,沉默几许,终是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闻言,敖洵终于喜笑颜开。
他开心了,执明也松了口气,扶着他去炉子旁坐下,听他说了会儿话,他今日胃口不错,又吃了些点心,其间当真再没有提陆君陈的事。
直至敖洵觉得乏了,合衣躺下,他替他掖好了被子,拂上门窗,走了出去。
殿中炉火正旺,暖如盛春,屋外却是冰天雪地,寒风卷涌。
他长立檐下,深思许久,沿着游廊走到了远一些的地方,召来谷中精怪,给了它们出谷的咒符,低声嘱咐。
“去人间打听陆君陈的下落,一有消息,立刻传信回来。”
精怪们在谷中年岁已久,自是知道那片寒潭有多凶险的,此时面面相觑,犹豫再三,问他:“若人已经死了,也要禀报吗?”
这个字眼格外刺耳,执明不悦地拧紧了眉,照着那精怪的心口就是狠狠一脚!
可怜那精怪连个反应的机会都没,就撞在石阶上咽了气。
身死魂散,不过顷刻间。
“还有谁要同本君讨论生死的问题?”雪夜中,他目光幽寒,如沐血光。
精怪们吓得面如土色,谁还敢再多言一句,攥着出谷的咒符连滚带爬地逃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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