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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山川画卷被赵令僖随意丢回箱中,稀世珍品如抹布般胡乱扭曲翻卷,玉轴前后滚动两下后停住,在凌乱画卷上压出道道折痕。

        瞧着张湍这副模样,她有些莫名,疑声问道:“你是说——本宫龌龊污秽?”

        次狐差人搬来座椅,扶她缓缓落座。

        “朝会你骂本宫衣冠不整,本宫便梳妆与你看;你要赈灾,本宫赏了四万石粮给宛州;你喜欢字画,本宫从七哥那里讨来两箱珍品送你。”赵令僖仔仔细细数着,越数越糊涂,百思不得其解:“本宫真心喜爱你、善待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张湍已无心力反驳,这些颠倒黑白之词,比起她今日种种行径,正是小巫见大巫。他缄口无言,任凭她臆断诡辩。

        院中灯火燃起,亮光跃上琉璃瓦,风来时飘挪身影。

        已到用晚膳的时辰,御膳房来人候在门外不敢吱声,院内亦无人敢替他通传。

        赵令僖万分苦恼,沉思许久。期间张湍仍不开口。天穹撒出的星点愈显明亮,一院沉默中,她终于寻到对策,脸上笑意再现,在星月灯辉交织照耀下,显得格外明媚。

        “花笺拿来没?”她招手问道。

        次杏捧着木托盘上前,文房四宝齐备,另有两本花笺小册。

        “听说总有御史写奏疏参我,若是奏疏能送到父皇面前,他们就要举杯庆贺,想来是极为开心。”她诚心诚意道,“虽然你恩将仇报,但我暂不忍罚你。从今日起,你住在清平院里,我不仅准你每日一本奏疏来参我,还会亲自将奏疏送给父皇看。”

        赵令僖自问这许久以来,她从未对谁如此宽纵姑息。她满心期许,只盼她这样以德报怨的做法,能够让张湍早早迷途知返,明白她的一番好意,顺从于她。

        花笺小册被送到张湍面前,张湍垂眼看着笔墨,终于开口:“检举监察、弹纠不法乃御史之职。公主德行有亏,损咫尺天颜之威;扰乱朝政,行误国殃民之举。无须公主下令,微臣自当不遗余力,莫说一日一本,哪怕一日十本、百本,只要微臣手未断、气未绝,便无休止之日。”

        一番话骇得次杏双手轻颤,木托盘中毛笔因此骨碌滚动,撞上边侧砚台,发出清脆一声响,十分清晰。声音落下,次杏颤得更狠,只怕因这一个小小动作而受责罚。木托盘在手,她提心吊胆,倍感煎熬。

        盘中笔杆与次杏手臂一同颤着,张湍看得分明。他知道这名婢女在害怕,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赵令僖是否会因这小小状况对其发难。

        他沉默不语,双手接过木托盘。

        次杏终于松了口气,退至一旁。

        自己屡屡宽恕张湍,他却仍是一副不知好歹的模样,赵令僖有些困惑,心道许是自己听岔了,于是招人来问:“次狐,他刚说什么?”

        次狐从速斟酌后谨慎回话:“张大人愿遵公主之令,日日书写奏疏呈报圣上。”

        赵令僖恍然,笑问张湍:“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张湍当即否了。

        他手捧笔墨纸砚,漠视前方。与无理之人讲理究竟是徒劳无功,不如尽己所能。下了决心,语气反倒平和许多,继续说道:“无论微臣身居何地、官居何职,只要公主一日不改荒唐,微臣便上疏弹劾一日,一年不改,便上疏弹劾一年。即便是死,仍要以血奏谏,直至大旻真正‘靖肃’之日。”

        一语落地,鸦雀无声。

        “我不想你死。”赵令僖终于没了耐心,“但你一味践踏我的好意,若不罚你,你就会以为我好欺负。”

        “没人敢欺负公主的。”次狐笑着应声,随后向着门外招手,示意御膳房的人进院,向赵令僖道:“公主,张大人这是进了死胡同,一时片刻怕也想不明白。现下晚膳已经备好,不妨先用些晚膳。”

        赵令僖心中一丝不耐被次狐拂去,暂时放过张湍,吩咐说:“送到清平院来,今晚在这儿吃。”

        次狐得令安排下去。清平院内宫人慌慌张张开始收拾,随行内侍去主院取赵令僖用膳所需一应用具,御膳房来人按照次狐吩咐回去调整菜式。

        一刻钟后,一切准备妥当,次狐引赵令僖入膳厅。

        成泉得到次狐私下叮嘱,悄悄走到张湍身旁,小声说道:“张大人今日还未进食,随奴一同往偏厅去,次狐姑姑叮嘱御膳房为张大人准备了晚餐。”

        赵令僖残忍刻毒,这些宫人在她手下当差,却能不顾自身,雪中送炭,张湍由衷感激。但赵令僖阴晴不定,难说他若去了,是否会牵连他们,便只问:“不知阁下可否寻张桌子来?”

        成泉不解:“张大人要桌子作甚?”

        “写奏疏。”

        成泉想要劝阻,可见他执意留在庭院不肯往偏厅用餐,便不再劝,与院中宫人询问后,寻来一张长桌,在张湍面前摆正。

        张湍将手中笔墨纸砚摆放整齐,次杏送来灯烛清水,代为研墨。成泉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对陶瓷镇纸,帮着他将宣纸铺开。

        他温声道谢,随即提笔。

        次杏好奇问道:“张大人怎不用那套花笺小册子?”

        赵令僖所赐,他不愿受,自然不会去用。面对问询,只随意应对一句:“传世稀珍,岂能糟踏。”

        倏忽已半个时辰,赵令僖一餐餍足,慢悠悠再入庭院,见张湍正伏案疾书。

        至近前时,研墨次杏、掌灯成泉二人,皆垂首躬身行礼,赵令僖略勾勾手,次狐便将案上几张已写满陈词的宣纸取来。

        次狐粗略一瞥,洋洋洒洒千余字,字字倾心吐胆,直言今日所见赵令僖之种种恶行。

        赵令僖将纸张扯入手中,抖平一看,入眼是工整端正的正楷小字,横平竖直,书面干净,未有涂改。果真是出自状元之手,挑不出什么毛病。

        另有婢女捧灯照来,赵令僖刚读两行便耐心全无,随手递给次狐令她大声念出。

        张湍停笔应道:“不必劳烦旁人,公主愿听,微臣可以念。”

        “不必念了。”赵令僖走上前,夺过毛笔端详片刻后说,“没有人告诉你,在我这儿,谁都不准用右手写字吗?”

        她惯用左手,自孩提开蒙学书便用左手。彼时授课先生是前任首辅大臣沈越,见她左手书写,试图矫正。但再三尝试,她执意不改,兼之皇帝纵容,便由着她左手书写。

        有宫人私下议论,她出生时难产克母,襁褓中极少哭闹,开蒙前少言寡语,全不似寻常婴孩。见她开蒙后又以左手书写,便编排她是阴司怪胎。

        说来也巧,赵令僖幼时极不爱动,刚好这日有分闲心到屋外晒晒太阳,将这些宫人的话全都听了去。那时她还年幼,说话吐字尚不清晰,只去问先生沈越何为怪胎。沈越疼惜学生,便将此事告知皇帝,旨在少有恶言。

        却不料因为此事,皇帝将当时在她宫中伺候的所有宫人全数处死。自那以后,凡在赵令僖跟前伺候的,皆不能以右手书写,违者严惩。海晏河清殿落成之后,这条规矩亦未废止,只是内宫不似前朝,少有书写之事,久而久之便无人刻意再提。

        她满腔热忱,以德报怨,换来的却是肆意谩骂。这张湍生得形貌昳丽,却有一副狼心狗肺。不仅牙尖嘴利,又以右手书写取笑于她,倘若她再忍让宽容,岂非要叫他们认为她好欺负?

        敬酒不吃,必上罚酒。她立在案前,与张湍隔案对视,桌案上镇纸下压着的一张宣纸已书了一半。她左手执笔,在宣纸上落墨,亦是端正楷体,写的是一个“刖”字。

        大旻刑罚之中,剕刑断足,刖刑断手。

        张湍看着纸上一个小小刖字,默然不语。身有残疾,不得为官。倘若赵令僖当真对他施以刖刑,他数年寒窗考取功名入仕,还未一展抱负,便要付之东流。即便如此,他亦不会求饶,不会顺从。

        次杏与成泉极力埋低了头,是他们二人陪同张湍写下这封奏疏,赵令僖若要发难,他们二人首当其冲。此事于铺纸研墨之时,二人便已心知肚明,却仍愿为之。

        “次狐,找人来给张状元上刑。”赵令僖丢下笔,笔尖在纸上摔出一片墨痕。

        次狐上前取纸一观,手纸轻挪毛笔,便使得笔尖墨迹涂盖住那小小“刖”字,随后展开纸张,故作糊涂道:“公主亲笔懿旨被墨迹遮去,奴婢不知该施以何刑。”

        赵令僖瞥见纸上墨迹,反问一句:“往日在本宫面前用右手写字都是怎么发落的?”

        “轻则鞭笞,重则处死。”

        “还有呢?”

        次狐无法再避,只得作答:“施以断手之刑。”

        “砍吧。”赵令僖嘴角弯弯,抬眉巧笑:“之前怎就没想到,不忍心砍你的脑袋,但是砍一只手,人仍旧漂亮。”

        次狐试图劝说:“公主,我朝祖训,身有残疾者不得御前为官,倘若斩去张大人右手,这殿前御史一职怕是要被革去,且永不录用。”

        次杏扑通跪下,叩首求道:“禀公主,张大人书奏疏是奴婢在旁研墨伺候,是奴婢未能及时提醒张大人,还请公主责罚奴婢。”

        成泉见状亦是一同磕头:“公主,张大人是今科状元,未来的国之栋梁,您又一心喜欢。断手断脚确是损不了容貌,但到底看着不大好看,公主若想处罚,奴愿代张大人受罚。只盼公主看着能够舒心。”

        听赵令僖责罚之令,张湍不为所动,但他们与他素昧平生,却能舍己救人,油然动容。然而一人做事一人当,岂能连累他人?

        他当即开口:“湍愿领刑罚。”

        “有趣。”赵令僖一扫心中不悦,喜笑盈腮,步履轻盈地绕到张湍身侧,轻轻拉起张湍右手。

        张湍猛然挣开,拂袖侧身,凛然出声:“公主自重。请公主动刑便是。”

        她招了招手,几名宫人上前将张湍团团围住,张湍动弹不得,只能任她宰割。她指尖点上张湍掌心,张湍愤而握拳,手臂垂于身侧。她便覆其右拳,轻声慢语道:“那奴婢说的有几分道理,缺手缺脚瞧着就骇人,来日若有残肢再来伺候,难免被你吓到。”

        张湍抽回右拳,背于身后,目光偏到一旁不去看她。

        她不再和他嬉闹,轻甩甩手,莞尔而笑,轻描淡写吩咐说:“将内狱的卒子叫来,本宫要瞧一瞧他们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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