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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左镇


竹溪县在郧阳府的最西端,自竹溪县再往西走,便是位于郧阳府和汉中府交界处的白土关了。白土关扼湖陕边界要隘,距离汉中平利县非常近,地势雄阔,沿山脊设关,形势十分险要。
        如今大雨滂沱,竹溪河河水暴涨,河岸道路与通往白土关的山谷小道,也都变得泥泞不堪,非常难以行走。董源与数十名明军官兵从竹溪县城中逃出后,便在竹溪河北岸一堆泥沼之中,勉强奔往白土关方向。
        白土关与竹溪县城相距不算太远,可由于雨势甚大,加之山路泥泞难行的缘故,董源这一队兵马,狂奔半日,也尚未看到白土关的影子。
        好在闯营并未派兵沿途袭杀,否则定如刘宗敏所言那般,这队官兵必会落得个片甲不留的结果这倒也是闯营刻意为之,闯营故意放跑一些明军,让他们逃去白土关给左良玉报信,为的便是将左军的注意力吸引到竹溪县城,为闯营运动转移创造战机。
        一待左镇兵马向竹溪县城进发,闯营就可以趁机从左镇兵马的封锁围堵中突围,设法北上郧西、商洛一带,同正在当地搜集溃散兵力的田见秀等部汇合了。
        只是由于突降暴雨,整个竹溪山区都陷入了一片迷蒙之中,明军和闯营的行军能力、侦查视野都受到了巨大影响,霎时间,战局便陷入了扑朔离迷的迷雾之中。
        “到了、到了是白土关”
        在最前面开路的几名明军官兵齐声惊呼了起来,他们在暴雨和泥地中行军,早已不成阵列和队伍了,甚至于在逃亡过程中,还有十多人跌入竹溪河和山谷悬崖之中死亡,士气早已崩溃。如今望见白土关城头的左镇大旗,终于大喘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性命,应当是算保住了。
        董源从背负着自己的一名官兵身上跳了下来,他也是一副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模样,浑身沾满泥水,比起饥民、饿殍还有点不如。
        “我是大将军幕下文书董源流贼攻破竹溪县城,我手杀逆贼数十百人,方力战突围而出,我要见大将军快带我去见大将军啊”
        盘踞白土关的左镇兵马,仅精锐的战兵便有万人以上,左良玉惯于从流贼中招降纳叛,以重金、恩义厚结贼中渠魁,吸收了许多农民军中颇有战力的叛徒作为亲信家丁。加上左良玉所部素来跋扈不法,每行军至一处地方,必借所谓“打粮”的名义,搜掠地方,杀良冒功,靠着这种蛮横手段,左良玉得以积累了大量财富和粮食来养军。所以在督师杨嗣昌麾下的各部援剿兵马里面,左镇实力更在秦军之上。
        此时虽然暴雨连绵,白土关小城之中被大量泥水弄得污秽无比。可还是不影响左镇军队的甲仗鲜明,城中有与董源相熟识的将领,此时带了一队约二十人的骑兵出城迎接。这些骑兵甲仗威势,同闯营大不相同闯营攻打竹溪县时,也只有刘宗敏一人骑着匹老弱的瘦马,而且刘宗敏穿的也不过是件相当老旧的布面甲而已。
        左镇骑兵则是人人跨着匹高头战马,而且他们穿的都不是此时明军中较为流行的布面甲,而是更加昂贵和华丽的扎甲。大明边军中,常常把甲叶藏在布面后的布面甲称为“暗甲”,制作工艺更加复杂、也更加昂贵的扎甲,则被称为“明甲”。
        布面甲相对于扎甲,有性价比更高的优势。但相对来说,它的整体结构不如扎甲稳定,甲叶叠压面积小也导致同等防护面积下防御力不及扎甲。因此在明军中,无论是禁军仪卫还是精锐铁骑与将官,依旧使用高标准的扎甲。
        只是明季以来,纪纲松弛、师无纪律,明军官兵的整体装备水平不断下滑,除了以天下之财赋供养的关宁军外,其他部队已很少有能力大规模装备扎甲了。
        出关迎接董源的这一小支骑兵,却人人穿着扎甲,为首的那名将领,两只手臂上还带有铁臂手甲,足称天下精锐了。
        “快让董先生上马,”全身披挂是铁的那名将领挥挥手,令身旁一名骑兵下马,换董源上马后,又问道,“流贼兵力几何闯将这一支兵马,几经丧败,几乎灭绝,是以何法攻破县城”
        董源坐到战马上,整个人的状态才逐渐从亡命狂奔中放松了下来,他并未直接回答那将领的问话,而是说道“虎臣,先带我去见大将军吧,回头我一并来说唉,这暴雨如注,险些要了我的老命。”
        被董源称作虎臣的甲衣将领,名叫金声桓,字号虎臣。他本来是和满洲的三顺王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人同属于东江镇的将领,与尚可喜一样,在毛文龙死后,是东江镇中黄龙一派。东江镇灭亡后,他便投入了与其有旧的左良玉麾下,金声桓杀性很重,在蛮横跋扈的左军之中,正是混得如鱼得水后世明史的编纂者不学如清,连这等史料都搞错,将闯营将领“一斗粟”的绰号安在了金声桓的头上,说他出身流贼,误导了许多人。
        在李重二或者说是李来亨后世的历史中,金声桓于左良玉病死后,跟随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一起投降了满洲人,还为虎作伥,帮助满洲人平定了江西一省。金声桓屠戮江西以后,自以为功高足以封侯,却没想到满洲主子仅仅给了他一个副总兵的头衔。但他愤懑之下举兵反正,割辫杀虏,几乎改变了南明抗战的中期格局,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左良玉的督署设在关城之内,董源和金声桓两人乘马到督署门前时,便听到幕中传出的歌乐声来。
        左军在杨嗣昌的压力下才被迫进入秦巴山区,搜剿闯将一支流贼。按左良玉的本意,实在没有深入不毛、干这等毫无油水之事的动力。因此左镇屯驻白土关后,这位左大帅便日日在关城中,听着从襄阳带来的十几个歌女奏乐,只要李自成不出来捣乱,他也就不打算真废什么太大力气,去搜山剿贼了左良玉往周边县城广派使者,催逼那些县令们给他准备粮秣军需,倒是比追剿流寇积极多了。
        “大帅学生幸不辱命,手杀流寇数十百人,终于从那竹溪县中血战溃围而出,杀回了咱们白土关啊”
        董源一边哭喊着,一边便冲进了督署之中,然后就跪倒在左良玉的面前,哭诉了起来。
        正在饮酒听曲的左大帅,见到这位幕僚浑身泥水、跪倒在堂中的样子,倒也没有恼怒起来。左良玉最初也是在辽东打仗,本就认识原名佟养甲的董源,否则董源在佟家被明朝追查汉奸之罪后,也不会大老远南下襄阳,去投奔左镇了。左良玉将董源收入幕中,又委以重任,也是在为自己将来预留一条后路,他知道佟家在建奴那边混得不错,又感到大明朝廷满是一副末世气象,自然要考虑些将来之事了,因此对待董源分外优容。
        “董先生不要过于惊惶了,先坐下,再慢慢讲讲流寇是怎么回事。”左良玉示意家丁们给董源安排座位,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眉目间还算俊朗,也难怪坊间传闻他和东林党领袖人物的侯恂有那么一层关系了。
        金声桓此时也走入堂中,拜见左良玉后,便坐在了董源的对面,再度问道之前的问题“我闻闯将为避官军,改名叫做老八队,麾下只余步贼数百,这零股流寇,如何能攻破一座县城”
        左良玉也问道“杨文弱曾几番强调,闯将此贼亦君上所深恨,定要我们擒斩闯将李自成本人。但闯贼兵势,如今远不及献、操二贼,督臣熊文灿无能至极,玩寇失计,搞的献操二贼又趁势而起,若无必要,我兵还是要以剿献为首务。”
        崇祯九年,张献忠在许州杀了左良玉的哥哥,加上他们几次对垒交战,左良玉多占据上风,可每每都让张献忠死里逃生。此前熊文灿要招抚张献忠的时候,左良玉也是极力反对,如今张献忠在谷城重新举兵,更是坐实了左良玉的预测。不久前左良玉与明军副总兵罗岱追剿张献忠,又遭到伏击兵败,连罗岱本人都被击毙。因此左良玉一心还是想着,尽早能离开这毫无油水的郧阳山区,去找自己的老冤家张献忠报仇。
        见左良玉有些不想出兵的模样,董源不免情急起来,他立即答道“向闻杨督师汉水之捷,报杀李自成精锐殆尽,自然是没有疑虑。但闯将这所剩无多、数百之贼,实在是渠魁中的渠魁,凶狡中的凶狡,二十年来练成至精至悍,不死不降。竹溪之役,便是此等数百贼种,得乱民之内应,开城门而纵贼屠城,方使得县垣失陷。”
        但董源又担心自己把闯营渲染的过于强大,不符合自己所谓“手杀数十百人”溃围而出的战绩,而且也怕吓到左大帅,便又补充道“但竹溪一役,学生与秦兵躬亲临阵,与决雌雄,以争一旦之命,而明报帅之心,手杀剧贼已有数十百人,料其必元气大伤。此时大帅进剿竹溪,定能收取全功。”
        不过左良玉自己就是杀良冒功、飞报大捷的一代宗师,又怎么听不出董源话中浓浓的水分来呢但李自成仅剩下数百部众这点属实,若闯将一支兵马正在竹溪县城中,此时又连下暴雨,限制了闯贼出逃的可能性,确实是一个彻底剿灭李自成的好机会。
        “只是如今大雨连绵,恐怕不利于大军作战啊。”在旁的金声桓有些担忧的说道,暴雨中的山区,对于善于流动作战、人数又少的流寇来说,实在是一块很有优势的战场。
        “这个天气,我们恐怕不能尽出兵力,如泰山压顶、击灭流寇了。”左良玉将一杯色泽光润的酒水饮入口中,又问董源,“依董先生所见,我兵应以多少人马,方便于击灭这股流寇呢”
        “雨天地寒,战马亦容易受凉患病,大概不便于以骑兵出战。”金声桓也再度补充道,他也不愿意娇贵的骑兵们在这个暴雨天气里出战,万一遇到山洪,损失就太大了。
        “那”董源感到了一点压力,此时他才意识到,这场暴雨天气,某种程度上来说反而是对流寇大大有利了,“流寇余贼不出数百之众,大帅以精兵二千,必可握有全胜之算。”
        “好。”左良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吩咐金声桓与董源去安排兵马出战之事,“山路狭小,兵多反而不便,也不利于马战。虎臣和董先生先去领步卒精兵一千人,然后立时卷甲出关击贼,应可收得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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