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蓬莱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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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褐色木头表面光滑,像上了层褐色的釉,由于长时间受风吹雨打,已有了些裂纹。
集云镇的东南边,云列一排排石屋。往北走几步,就如同步入另一个世界。低矮的木屋随处可见。
叶微居住的地方条件稍好,两层木屋,不新不旧,坐北朝南。她两手放在窗沿上,眼睛定定望着外头。
天幕灰暗,声势浩大的急雨,自南向北、由远及近地倾斜,冲刷大地。
夏季末至,黄昏的风里透着寒气,她缩了缩肩膀。雨水顺着黑色瓦檐往下降落。点点滴滴,坠入地面水泊,晕开一圈又一圈的翠色。
“他是这样说的吗?”少女喃喃自语。
赑屃从石屋出来,意外撞见微喃喃自语的模样,不觉奇怪。除了雨水清风,没有别的物事,她刚刚是对着谁人说话?
叶微低头看见了赑屃,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阖上窗牖。
赑屃上楼,敲响房门。少女侧躺在床,扬声道:“赑屃,我今天很累,想要先休息了。”
赑屃垂目想了想,眼底透出几分了然。他喉珠滚动,半晌勉强道了句:“抱歉,无法履约与你同行。事出紧急,我明天一早……就需动身。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他说完,转过身去,门内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房门“吱呀”拉开。
赑屃忍俊不禁,他知晓微的性子,也是在赌,少女听到他明日一早就走,会忍不住打开房门。
他强忍住笑,待回过头去,不由怔住了。
少女眸中隐隐透出泪光。她哽咽道:“赑屃,你、你何时回来?”
他不意惹哭她,少女落泪的模样,那般伤怀。赑屃心中不免泛起酸疼。他叹了口气,凑上前去,半弓着身,小心擦拭少女脸上滚落的泪珠。
微感受到温暖、略带粗糙的指腹,轻柔拂过她的脸颊。眼见他弯着背,那么温和、尊重、小心地对待自己。她的泪水落得更加不争气。
少女上前一步,狠狠地抱紧了他的腰。温软撞在怀中,少女声音低低的:“你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
赑屃酸疼怜爱的心柔软得不像话。他笑起来,轻柔地回抱她,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手掌小心翼翼抚过少女黑亮的发丝。“对不起。我会尽快回来,不出两个月……”他低头轻声道,“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叶微“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笑得鼻涕冒泡。她急忙挣脱赑屃的怀抱,侧身掏出手绢轻掩,嘴里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哭坏的?”
她擦拭好,微微一笑,经泪水洗过的眼眸如此清柔黑亮。“说好两个月,你不许再骗人了!”
“不骗你……”
叶微欲言又止,她一步步上前,轻拽住他的衣角。她垂着头,黑亮发丝随意编成一股辫子,扎在耳后,露出晶莹的耳垂、白皙的胫项。
她垂着头,声音细微:“我在这里等着你,如果两个月到了,你还不回来,我……”
赑屃牵住叶微的手,将纤细柔软的两只小手拢在自己的大掌之中。“我答应你,一定完完整整地、准时地回来……”
叶微抬起头看他,眉目温婉,清亮眸光似在辨别他承诺的真伪。良久,唇角笑意如涟漪泛起,她柔柔地笑着:“嗯!路上一定、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话音柔婉,满怀郑重。
赑屃凝视她,面露笑意。他郑重地应了声:“好。”
(八)
“飘遥八极,与神人俱。思得神药,万岁为期。”
一月已过。叶微站在枯萎的紫藤花架下,抚摸上面凋零的花瓣,不知何时清唱出声。
滨海之地风雨丰沛,一颗等待的心就如她所处的居所,受着海风与海雨,慢慢腐朽。
生死在她眼中只是小事,像必然来到的节日。她曾经平静甚至欣喜的等候着它的到来。但现在她的心不定了。她惶惶站立起身,欲与之相背而行——去寻找,活得更长久的方法。
雨丝缥缈,天地间一片朦胧。黄衣女子快步下楼,撑起竹伞,步入雨雾中。
身后的房屋空无一人,她想了想,合上院子的柴扉,落了锁。
微轻抚过那把锈锁,低声道:“你们要看好家。如果狴犴或者赑屃回来了,要托往蓬莱吹的长风及时告诉我。”
雨水润湿裙摆,叶微飞奔出去,沿着小路,急促召了辆经过的篷车。合伞上车后,叶微抽出发髻间的玉簪放入车夫手中,嘱咐其向东北方海滩行去。
“姑娘,您这玉簪可值不少钱,我找不了您这么多钱啊。”车夫被催得急急扬鞭上路,走了几步,不由又开口说道。
“不用找了。这玉簪算下次回程的钱。一个月后的今天,劳烦您到海边等我,或者载我两个从东海蓬莱回来的朋友,他叫赑屃,他有个伙伴叫蒲牢。”
“具体何时呢?”
“那就不清楚了。劳烦您等上一等。”
“行嘞,您这玉簪,可以搭我一年的车了。莫说区区一天,就算等个一年半载,也值当!”车夫不愿占未谙世事的小姑娘的便宜,再次提醒道。
“无碍。若他们不来,您就再等上两天,若还不来,您就不必等了。多余的钱,算我赠您的。”
“今日刚好有一批渔船远航去郭木郭罗,您是要出发去哪里吗?一个人,可不安全啊!”
“一般人伤不了我的。”叶微轻轻笑道。
车夫问微去郭木郭罗有什么事,微并不回答。察觉雇主想一个人静静,车夫便不再问话。
一路无言。
海边风大,吹得少女的衣袂翛然飘飒。车夫立于远处瞧着,心叹:“可惜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海水淼漫,九死一生呐……”
车夫目送少女乘渔船远去,在细雨中正了正头上的斗笠,回转篷车,往来时路慢条斯理地行去。
(九)
“蓬莱啊?”渔船上的老渔夫听到眼前年轻人的问话,乐呵呵地笑了声。他道:“那是个传说的地方啊。年轻人是要往那里去?”
赑屃点头:“可惜,只知道它在东北方向,那里暗礁遍布。”
老渔夫黝黑的脸簇起笑来,他笑道:“暗礁遍布,一般的渔船可去不了咯。”
渔夫感受着海风的湿润与咸涩,眸光落在很远的地方,半晌眨眨眼道:“老朽知晓一个地方。或许,和那个传说中的地方有些渊源也未可知。”
在老渔夫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他随祖父与父亲出海,海上狂风暴雨的,浪打来,船控制不住方向,四处晃荡,一片漆黑的天色里,唯有闪电落雷照亮。父亲落了海,祖父死拽住自己,把自己拉回船上。天明雨霁,船触礁停驻,船身破损,祖父与自己瘫坐在冒出头的礁石上。天蒙蒙亮,背后的海雾散开,还原了一座俏丽的绿岛来。祖父遂拉起自己,说要上岛找材料修船。
“那是座无名岛啊。”老渔夫回忆至此,说道:“岛上满是奇异的树,花草长得像玉石一般,蒙蒙的天里笼着层光。路并不好走,刚开始的路就跟那些礁石一样,我们的草鞋丢了,光脚走在上头,脚底被磨出了好几个血口子。”
“我们走了一天,都看不到我们熟悉的木材与花草,祖父便一样样地试,首先编了草鞋,穿在脚上。你道奇怪吗,我一生从未穿过这般柔软的草鞋。似踏在云上,踏进水里,就是这般柔和的材料,却能无惧锋利的礁石,再走上半天,一点磨损也无啊。那鞋子仿若发着光,我都不敢走路嘞。”
渔夫说着,听渔夫讲故事的人慢慢聚拢过来。把舵的中年人笑道:“耆老又开始讲那仙岛的故事了。”
“是不是仙岛我不知道,我没在那里遇到过什么仙人呐。却定是一座奇岛了。”耆老回首笑道,接着回正身体,坐直了腰。
他正色道:“我们找到一棵树,十几个人也合抱不过来。祖父摇头走过,选了旁边一棵小树。虽说小树,也只是和旁边的大树比起来,祖父从旁选取一棵宽大的有锯齿的植物,在那儿采摘草叶,我闲来丈量了下那棵树,好家伙,两个我横着走两大步还不够呢。哎,那叶子发着光,有只伏在叶片上的虫子亦然发着光,成精了般。我屏息动都不敢动,生怕那是什么精怪。奇也怪也,下一瞬,那虫子便开始变化,化作只凤蝶飞走了,洒了我一脸的亮粉。”说至此,老渔夫作势狂抹了几把脸,人群哈哈一笑。
“没有毒,有些落在嘴里,反而有些甜。”渔夫哀叹一声,“那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了。肚子实在饿,自然尝到点东西都觉着好吃了。”
“我要摘果子吃,被祖父发现阻止了。祖父认识许多果子、植物,能吃不能吃,他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可这次他仔细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所以擦了擦果子,说自己先试。整个果子囫囵入肚,祖父方笑说了声‘没事’,下一刻,祖父整个人便飘了起来。两脚离地,落不下来,一直向上飘。直至飘到那棵十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树的树顶,祖父抓住树干,脚朝上、头朝下,大树由上及下,被摇得哗哗响。”
“原来飞走的那只凤蝶回来了,直直地翩然朝上,向祖父飞去,于其周身晃荡了一圈,祖父的脚开始慢慢朝下。祖父一只手松开树干,晃了晃脚,嘿,能控制身体慢慢地往下落了。”
诸人闻言,人群里有人松了口气。
渔夫继续道:“祖父往下落,脚踏实地的刹那,发现方才从树顶折下根树枝来。‘琼树的玉枝啊’,祖父叹道。”
把舵的中年人招呼道:“耆老,风浪要来了。让年轻人各归各位吧。雇主们可以进船舱了。”
“好了,”渔夫回首一句,笑着起身,“且回去干活吧。”
渔船出海,少则几天,长则十天半个月,渔船上的人常年踏不上岸也是常见。无聊之时,自然需要排遣,所以海上的传说故事便从这些人的口中一传十、十传百,不一定是真的。大家看得很淡然,没人笑耆老胡说,都只把他所说的当做传说故事来听。
蒲牢听故事时的眼睛一直亮着,听完故事仍垂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赑屃笑着回头,拍拍蒲牢的头:“怎么了?”
蒲牢阴沉着脸:“别把我当孩子对待,不许拍头。”赑屃深知此时的蒲牢不是拥有几岁小孩智力的另一个蒲牢,遂收回手,尴尬地笑了笑。
入夜,蒲牢找到值班的耆老,用儿童的语调缠着耆老再说一遍白天的故事。耆老呵呵一笑,笑问蒲牢的名字,蒲牢正经道:“小蒲。”
耆老怕蒲牢站不稳当,遂搂过蒲牢,放置膝上,手指着远在天边锃亮的星辰,缓声道:“小蒲,看到我手指的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
蒲牢点头。
“那个方向,走到尽头,就是那座岛啊。”
蒲牢一怔,但听耆老又道:“听得再多,不如自己上岛去看一看。”
蒲牢呆呆地愣住,他用软软的童音询问:“不是说,那是座传说的岛吗?”
蒲牢半晌不见回音,转过身看,哪里还有耆老的身影?
白天,他问赑屃:“你知道耆老哪里去了吗?”
赑屃疑惑道:“哪个耆老?”
蒲牢问其他年轻的渔夫,问昨天白日里把舵的中年人:“耆老哪里去了?”他们纷纷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或回忆一会儿问身边的人:“我们此行,这队人里……有谁认识耆老的吗?”
诸人闻言,纷纷摇头。
(十)
怪事!天大的怪事!难道昨日一天,他竟然都在梦里吗?蒲牢不由问自己。
入夜,他再次望向那远在天边又恰似近在眼前的那颗星辰。那颗星辰在群星簇拥之下,无疑是最闪亮的。望久了,蒲牢发现它有时会发出五彩的光芒,似指引着他,定要坚持自己心中的信念,往那个方向的尽头行去。
翌日,蒲牢牵住赑屃的衣角,忍不住将自己遇见的怪事告诉了赑屃。赑屃闻言,略一沉吟,而后笑道:“曾听大哥说过,东海尽头有蜃楼,蜃于夏日吐气,人缥缈其中,会陷入幻境。”
“那绝不是幻境!”蒲牢反驳说。
赑屃眉眼弯弯,笑道:“我没说那是幻境啊,四哥。”喜的是,蒲牢复归那个心思单纯的小蒲牢了。他收敛神色,继续道:“蓬莱可能是真的。蓬莱可能还是座仙岛。那耆老,莫说不是来指引我们的人呐。”
“四哥,我们该效仿下耆老了。”
是夜,电闪雷鸣。渔船晃荡,沉睡的人被值夜的伙伴叫醒,倶惶然地望着骤变的风雨。
雨水洒在他们脸上,更令他们惊惶的,是黑夜里似有巨物潜入海底,层层雨云之间,电光照映巨大的遍布鳞片的蛇状身躯,那物于雷电劈拨间穿梭,翻转身躯,上下沉浮,瞬息至于千里。
海浪汹涌澎湃,船上的人随船沉浮了一天。转天艳阳高照,睡迷的一个小伙子挠着头道:“昨夜船是否晃得很厉害,我还做了一个梦。”
“梦该醒了,”几人端着脸盆,其中一人笑应道:“扬帆回航了。”
是不是梦呢?梦里两个船客似变成了两座大山般的怪物,一只潜水,一只腾云,瞬息而至千里之外。
他抬头,疑惑地凝视一个方向。那是东北方。老人们说,那里暗礁遍布,渔船不可去那里。去了,就是寻死。
他摇摇头,被同伴一声呼唤惊醒,笑着穿好上衣,往肩上一挂面巾子,笑着往甲板上去了。那里,同伴们从海里提水,用来洗脸。海水咸涩,虽然不能喝,平时用用,还是可以的。毕竟,船上缺少淡水。
一声声吆喝呼唤,船身调转,帆布鼓起,头顶艳阳晴云,渔船似箭,向陆地回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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