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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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书被这年轻族长的一句话气到不停在心里骂人,恨不得冲上去打人——可是,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情绪是无用的。
先不说这里是裴策的梦境,他只是这个梦境中的一个旁观者,就拿那句可恶到无以复加的话来看,他说的话……还真的让人无法反驳。
裴策的心脏在他的手上。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也是他作为雨城近一千五百年的族长所拥有的,最大的依仗。
“你才刚醒,就将雨城搅得一团乱。”年轻的族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我很不满。”
他如此说着,手指慢慢收紧,捏住了手心的那颗心脏。
脆弱的心脏被按压的一瞬间,简书也感受到了疼。
一开始只是心口沉闷的,隐隐的疼痛,随着那只手不断的捏紧,简书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与其他的疼痛都不一样,因为没有任何庇护,心脏□□/裸的承受着的痛楚便□□/裸的传递至每一根神经,就像是无数尖刀在用力剐着。
剧痛让他忍不住想要倒下。
可裴策却笔直地立于雨中。
覆在神明身上的微光因为痛楚暂时褪去,细细密密的雨打湿了他的衣服,也打湿了他的墨色长发,贴在那张苍白的脸上。
年轻的族长嘴角高高扬起。他举着手中的心脏,笑看裴策身侧的白色蝴蝶一只一只消散,进而欣赏着神明愈加苍白的面色。
“很疼吧?”他虚情假意的关怀了一句。能看到神明的狼狈,就像是他人生中最高兴的事,似乎如此,他就真的成为了神明的主宰,能践踏高高在上的神明。
裴策没有说话。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扣在手心,双眸无悲无喜,看着年轻族长肆意张扬,就像在看一只可笑的蝼蚁。
族长的笑意慢慢凝固。
这样蔑视的眼神会让他想起很多不好的回忆,而那些回忆,让他生气。
“我果然很讨厌你。”年轻的族长要紧后槽牙。眼前的神明纵然被雨淋湿甚是狼狈,那双眉眼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无论是一千多年以前,亦或是死去的现在,被永远埋藏在阴冷潮湿的雨城都无法掩盖,那如同阳光一样的,令人讨厌的刺目。
裴策在剧痛中慢慢凝聚回自己的力量。
“是吗。”他身量很高,略有些俯视的,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而后抬手,一道无形的掌风狠狠的掴在了那张狂妄的脸上。
“承让。”
年轻的族长何曾想过自己竟会被掌控的神明掌掴!
“裴怀周!”他难以置信,“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的创造者!”
然后又是一道掌风掴在了他同一侧脸颊,因为力道太大,他的嘴里还传出血的味道。
族长的脸被狠狠抽到一侧,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恨不得将眼前的裴策毁掉!
只是,他的性命已经与神明绑在了一起,毁掉神明便如同毁了他自己。
这样的感受让族长怒火中烧。
“好,很好!”他用舌头顶住被打疼的地方,“裴怀周啊裴怀周,我原本不想这么快和你告别的。可是你让我生气,没必要再叙旧了。”
毁掉神明或许不可能,但毁掉一个有着清醒神智的神明,他有一个办法。
随着族长的这一句话,简书眼前的梦境逐渐呈现出崩塌之势。
等到那些震颤的、碎裂的画面一片一片被剥离着烟消云散,他眼前的便不是阴雨绵绵、古朴秀丽的雨城了。
他看到了血雨。
漫天的血雨。
天幕是让人心悸的黑红色,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地上的水洼上,荡漾起暗红色的涟漪。
他的耳朵里传来了惊恐的求饶声。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是身处梦境,而是真正回到了雨城。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让人想吐,他忍不住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干呕了几下以后,惊讶的发现自己的手掌是奇异的半透明状。
透过他的手掌,他能看到地面上粘稠的血色。
“族、族长……放过我吧,求求您放过我!”苍老而凄厉的声音在寂静的血雨中传来,简书花了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自己半透明的状态,茫然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竟然是大长老。
雨城宗祠外的那一大片空地之上,不知何时被人画下了一个巨大的、猩红色的阵法。乍一看,有些像当初楚伯献祭他的那个,规模却大了数倍。
阵法中间已经倒下了许多简氏的族人。他们身上伤痕累累,从伤口里流出的血液涌入地面的阵法时,繁复的、粘稠的符文好像活了过来,开始慢慢流转着。
简书快速扫过那些倒在符文中的人。有好些他都见过,是前院那些获得了神明赐福的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族长并未回应他的族人。
他的手里握着一柄锋锐的匕首,嘴角挂着笑意,在大长老苍老的身上划下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求饶声痛呼声不绝于耳。
“哎呀,事急从权嘛。”年轻的族长用染血的刀柄拍了拍大长老的脸,笑着说,“反正你也活够本了不是么?获得了我的馈赠,就要付出一些代价啊。”
他一边说着,又挥刀割在了大长老的手腕上。因为力道太大,温热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洒了好些在年轻族长的脸上。
简书看得心惊肉跳。
为什么雨城的族长会对他的族人动手?他们不都是简氏的血脉,族长的血脉吗?同脉相杀,族长疯了吗?还是,他原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他现在还没功夫去想族长是不是疯子,他竟然没看到裴策。
方才他是依附在裴策的视角看着那些画面的,现在裴策去了哪里?为什么他会拥有一具半透明的躯体,不再依附于裴策的身上?
简书慌乱地看向四周,扫过那些苟延残喘的简氏族人和漫天的血雨。周遭的一切太过真实,真实到他有些害怕,害怕去看那些人求生的目光,本能地躲避着族长的所在的方位,藏在角落中一点一点查探。
终于,在他地毯式的搜寻中,他找到了裴策的身影。
只是他看起来与之前很不一样。
裴策身上裹着一层浓稠的黑红色雾气,浓郁到似乎能滴出液体来。那些雾气将他的白色长袍浸染成了血色,从腰间至衣摆颜色逐渐加深,盘踞在脚边时,就像是踩着厚厚一层鲜血。
他没有表情。
与神明时的无悲无喜不同,他看上去有些可怖。不是之前被回忆侵染后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可怖,是从炼狱里爬出来,浑身是血,杀人如麻的可怖。
温柔而慈悲的神明,忽然变成了毫无神性的恶鬼。
这一切都让简书觉得陌生。
他将自己缩在角落里看他,那双低垂着的眼睛扫过来时,简书几乎吓得叫出声来。
是赤红色的。
裴策墨色的眼睛竟然变成了血一般的猩红,空洞,无神。
简书脑海里蹦出了两个年头。
——危险!
——快逃!
可是他分不清现在自己身处臆想中的噩梦,还是真实存在的雨城,他不知要往何处逃,又如何才能醒来。
于是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小心翼翼缩在那个墙角,以期自己不被发现。
“怀周你看啊,也不枉我养了他们那么多年。”族长放下了大长老,任由没有挣扎之力的老人瘫倒在符文之上,“这支血脉是纯的,我一直费心养着,还都让你赐了福,效果还真不错呢。”
他这句话是对浑身血雾的裴策说的,只是裴策没有回应他。
于是族长又开始虚伪的感叹:“哎,我不应该那么生气的。要是多留你一会儿,还能有趣一会儿。我同他们都说不到一块儿,唯有我们,才有同样的记忆,同样的话题。”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而后笑着摇头:“不,没有同样的记忆了,你哪里记得起来啊。”
裴策依旧没有回应他,只是双目无神地看向躲在角落里的简书。
简书连呼吸都不敢大力。
也许是感到无聊,又或许是感知到了什么脸上染血的族长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他顺着恶鬼眼神看向了隐蔽的墙角,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嗯?生魂?”
空气中满是血腥气。
但是在里面夹杂着的,还有生魂与神明融合出的,让他觉得有趣的味道。
“你身上有怀周的味道。”年轻的族长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是何人?”
简书如何知道,自己竟然做个梦还有剧情发展!
他怕极了这个疯子,抿着唇没有回答。藏在袖子里的手想要掐自己的肉清醒过来,但痛感是有了,还是没有从这个梦境中脱离。
“有趣,真有趣。”族长饶有兴趣地看了简书好几眼,而后擦了擦匕首上的血,踱步而来。
简书当即就要跑,身体却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低头一看,他的身上竟捆着几根缠绕的白色丝线,令他动弹不得。
是裴策的能力。
只是现在,族长也有了。
族长走到了简书面前。生魂常人无法触碰,自然不包括拥有了神明之力的他。他伸出手抬起简书的脸,认真瞧了几眼,笑道:“长得倒不难看……难不成,还是怀周的小情人么?”
他似乎是被自己的猜测逗笑了,带血的脸笑起来时残忍中混杂着天真,看起来十分割裂。
简书的一言不发没有消磨他的好奇心。
族长拖拽着手中的白色丝线,将简书一路拽回了裴策身边。
“我还真挺好奇的。你说我要是把他杀了,你会怎么样?”
裴策猩红的眸子毫无表情地扫过简书的脸。
似乎已经不记得他,全然失去了神智。
“可惜了,不知肉身在何处。”捆住简书的那几根白色丝线倏地缠绕上了简书的脖子,“不然的话,凑到血祭里,也算是给你加了餐。”
“唔!”简书的脖子被几根丝线勒住,明明对方没有使多大的力气,他的脖子也没觉得疼,可是他说不出话了。
那是一种濒临窒息的感受。
缺氧让他的脑袋几乎炸开,肺部也传来压抑的痛感,嘴巴张着,只能断断续续说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裴……”
“……策……”
他的脖子被丝线勒住,胸口缺氧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过去,原本还能挣扎几下,痛感下的无力让他再也没办法挣扎,两只想要扯开线的手也无力地搭了下来。
蹭过裴策那截被血雾裹住的袖口。
“哎呀,你们还真认识啊?”恶趣味的族长笑着欣赏眼前的一切,歪着头说,“我说呢,不然一个生魂怎么闯入雨城。”
属于神明的白色丝线在族长的指尖松开了些。
他将简书扔到了裴策的身边:“生魂最好吃了,送给你了。”
简书拽着裴策的衣袖滑坐下去,无力地歪倒在了地上。
只是手指还死死拽着那截袖子。
族长心情舒畅。他不着急弄死这个闯入雨城的生魂,还想再多看一些自以为精彩的画面。
也许,只要关于裴怀周的一切,无论是他本人也好,或是他身边的任何人也罢,都会让他产生一种想要凌/虐的欲/望。
这种欲/望来自一千五百年前。
来自被少年将军的天才名号压得喘不过气的,平庸的那个自己。
血祭成功,让狂妄的族长忽视了那截被拽住的袖子下,微动的,苍白的手指。
恶鬼也会有想要记得的人。
纵然浑身被怨毒、恐惧、暴虐、嗜血等等负面情绪包裹,失去了神智,他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时间在这一刻变慢。
血雨淅淅沥沥而下,雨在这一刻凝固,从雨帘变成了一颗又一颗小小的,圆滚滚的血珠。
痛苦哀嚎着的简氏族人声音被拉得很长,挣扎着的动作、流出血的伤口都变成了放慢无数倍的默片。
年轻的族长收回了指尖的白线,那些白线足足在空中停滞了好几秒,才慢吞吞收拢回他的身体。
与之相对的,是裴策身上的流速。
那些浓郁的血雾几乎是扎眼的功夫消失在了他的指尖。简书眼睁睁看着他身上那件白衣渐渐化为血衣,从衣领一直蔓延到鞋子,每一寸都是恶鬼的猩红。
而后,那双苍白的,修长的手指慢慢复苏,从指尖飞出一只蝴蝶,刹那间从纯白变了颜色,翅膀边缘被血色烧成了灰烬一般的诡异模样。
“裴…裴策。”简书的声音很小,本能的觉得眼前的裴策变了一个人,气息也不一样了。但那只拽住袖子的手依旧没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一些。
他又重复了一遍,就像是第一次在神龛后找到他的牌位,念出他的名字一般,咬字缱绻温柔:“裴策,我在这里。”
族长指尖的白线还未收回,无数只燃烧成灰烬的蝴蝶便已经从恶鬼的躯体内飞出,盘旋在裴策的身边,宛如傍晚时分,瑰丽燃烧的晚霞。
裴策的身体有些僵硬。
他迟疑着动了动手指,而后握住那只拽在袖口上的小手。
“回去。”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血色的眸子里却盛满了眷恋和温情,“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说着,将简书拉了起来,而后轻轻一推。
“我不走!”简书想要拉住裴策的手,可是他忽然变得很轻,根本没力气抓住他。
而后脚下的世界也变了,不再是坚实的大地,变成了蓬松的云,没有一处是厚实的,一个劲往下坠。
下一秒,他在吴城家中的浴室里苏醒,浑身冷汗地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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