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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七章:父与子(上)


这边的张东升还躺在家里的凉亭里悠哉,全然没有一丝危险已经迫近的感知。

        他也确实没有必要感受到危险。

        在他们几家的合谋下,证据链那是相当完善的,甚至包括马小宝的所谓‘赌债’都是一个套。

        在马小宝被他张东升带人打断腿之后,家庭条件极其苦寒的马家人,为了接这条腿,自然要举债,而这个出借人,就是他张府管家安排的。

        一个赌档的掌柜。

        马家拿这个出借人当成救命恩人,又哪里知道,那张写满慈善的脸后面是多么可怕的心机。

        可以说从一开始,张府的管家,已经提前将所有可能出现的风险全部杜绝掉,然后安然等着事态淡化,如果马小宝识趣,张家不介意再赔点钱,如果马小宝不识趣,那就怪不得他张家了。

        谁会想到从天而降一个如此楞头的刑房主簿,硬要抓着这起案件不罢手。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官府既然想把张东升送进大牢,那他张家自然不介意把马小宝推向断头台。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府上讼棍的剧本在走,结果张东升没有想到,他等来的却是一队穷凶极恶的捕快。

        “你们干什么,这里是吏部郎中张东张大爷的府邸,谁允许你们闯进来的。”

        老管家的惊惶叫喊把喝茶听曲的张东升吓了一跳,一帮子戏子也停住了鼓乐发呆,紧跟着便吓得一哄而散。

        十几个穿着皂服的捕快挺着腰刀撞进了这处位于后院的凉亭。

        “张东升,张麻子?”

        浓浓的怒气开始浮现在张东升的脸上,他生平最恨别人喊他的诨号,但这怒气却陡然消散一空,因为他看到了一纸公文。

        “应天府刑房的捕文,要抓你回去,得罪了。”

        带队的捕头也懒得多说,一挥手,身后几个捕快便凶神恶煞的扑上来,枷锁镣铐一股脑的往张东升身上招呼,吓得张东升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他想要怒吼质问,但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张东升完全吓傻了。

        人心似铁非是铁,官法熔炉真熔炉。

        那些平素里再豪横的主,真到了被官府定罪捉拿的时候你再看他。

        能做到面不改色的便称得上一句顶天的汉子,即使他们的心里一样怕的要命。

        但更多的,还是如张东升这般,完全吓到六神无主,甚至原形毕露。

        “找我爹,找我爹,救我!”

        再出离自家的府邸后,张东升才想起来,猛然回头哭号起来。

        而后,被拖拽的渐行渐远。

        要过堂了。

        这次堂过的可谓相当之顺利,因为早在张东升被拿回刑房之前,朱文奎已经拿到了所有他想要拿到的‘证据’。

        之前的证人全部改口翻供,而每一份证词,都将矛头指向了张东升以及张府管家这两个幕后主使。

        “说实话,之前做伪证的事一笔勾销,不说实话,大刑伺候。”

        那些被买通的酒肆老板、食客都是普通人,哪里愿意为了一点封口费尝尝牢房里刑具的滋味,自然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实情全说了一遍,包括张府管家是花了多少钱,又如何威逼利诱他们的事,也添油加醋了一番。

        朱文奎自己都没想到,他本意只是顺着许不忌的思路干脆犯一次错,结果却错将错着,真个就发现了这起案件中的猫腻。

        有了这么份证词,再去攻克其他几名当日与张东升一道吃饭的公子哥可就容易的多。

        这些人纷纷反水,把张东升卖了个一干二净。

        铁证如山,张东升这下什么话都没了。

        “不是我,不是我,都是我府上管家办的。”

        突然间,张东升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哭喊起来:“我只是唤了下人要教训一下那小二。

        是他们下手过重打断了那小二的腿,后续的善后,买通证人做伪证,这些都是管家一手安排的事,是我们府上讼棍出的主意,他俩才是元凶,别杀我,别杀我啊。”

        伤人最多三五年,但买通证人做伪证、诬陷可是重罪,尤其是诬陷。

        反坐罪加一等!

        他们诬陷马小宝的罪名足够马小宝砍头,反坐之下,那自然一样是杀头。

        明堂下的朱文奎侧首,跟于谦对视,二人眼中都有着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喜悦。

        案件到了这一步,总算是圆满的大功告成,对内对外都可以交差了。

        朱文奎抬起惊堂木,便打算定下调子,把这事落实,便听到公堂外一阵吵杂,而后,能有七八个人闯了进来。

        张东升苦苦等待的救兵来了。

        吏部郎中张东。

        “爹!爹!”

        看到来人,张东升恍如见到玉皇上帝一般,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凑上去,抱着他爹的大腿就开始哀嚎。

        “爹你救我,救我啊。”

        但张东的表现,却让连着朱文奎、于谦都始料未及。

        只见张东一脚踹开自己的宝贝独生儿子,而后当堂拿下了自己的官戴,一撩袍愣是跪在了公堂之上!

        “拿下官戴就是民,草民张东,叩见大人。”

        朱文奎的腮帮子猛然抽动起来。

        张东这幅软弱的做派,难道是来亲眼看着他儿子去死的吗?

        任谁也不会相信。

        朱文奎有种预感,这才是真正的对手。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草民此来,绝非有干涉大人断案之想,无论我儿是生是死,自有国法公正审判,草民只是来看看。”

        这个时候,朱文奎也不得不慎重起来。

        “那你来的正好,本官这边已经审理清楚,令公子所犯有三宗罪。

        一是指使府上下人殴打酒肆小二马小宝,致使后者断了一条小腿,此为伤人之罪。

        二是伤人之事起后,默许府上管家收买证人、伪造证词,干扰审案,此为伪证之罪。

        三是反诬马小宝盗窃、敲诈,此为诬陷之罪。

        三罪并罚,当处斩立决!”

        斩立决三个字一吐口,张东的脸上还是一阵抽搐,但这抹神情很快就消散一空,脸上便平静下来。

        “犯国法,自然要受罚,不过,不该是我儿的罪,是不是就不该我儿受罚。”

        “那是自然。”

        “好。”

        张东抬起头看向朱文奎,正色道。

        “大人方才所言三罪,这第一条伤人之罪,我儿确为主谋无话可说,打伤马小宝的两名下人,草民此番已经带来了,就在衙门外跪着呢。

        第二罪,大人说是我儿默许管家所为,但我儿年幼,事发时以醉酒,回府便是酩酊姿态,这些日子更被草民限足不得离府,不存在默许管家作伪证之事,全是管家为了保下我儿私自行事,管家草民也带来了,亦在衙门外跪着。

        第三罪,反诬之事,我儿的状词诬陷马小宝,是受草民与府上讼棍指使所言,所以,诬陷之罪,应算到草民与府上讼棍的头上,不应我儿代为受罚。讼棍现在也在衙门跪着候审。

        大人,三罪的所有主谋、从犯,现在都来齐了!”

        朱文奎顿时哑口无言。

        张东既然敢带人来,那自然是来之前已经做好了万全之策,问也是白问。

        这些各家府上的下人,就是签了卖身契的敢死队,主家让他们死,他们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话说的有理有据,该怎么断,轮到他朱文奎了。

        朱文奎这会有些拿不定主意,便看向于谦,后者领会,张口接了过去。

        “既然如此,那依大明律,该怎么判便都章可循。

        令公子虽非伪证、诬陷两罪之主谋,但亦是从犯,三罪相叠,十年的刑期还是有的。”

        原本跪在地上的张东升顿时瘫软在地,长出一口气。

        谢天谢地,活下来了!

        “至于尊府上,殴打马小宝的两名下人,伤人罪处五年的刑期。

        伪证一罪,府上管家亦处五年刑期。”

        这起案件中涉及的律法条文,这几天于谦早都背了下来,所以说起来很是顺畅。

        前两项都不是重罪,要不了命,最要命的是最后一项,而这一项,于谦看向张东的眼神可就变了。

        “诬陷罪,依大明律,诬陷者反坐罪加一等。

        令公子诬陷马小宝的罪为盗窃、敲诈以及马小宝诬陷令公子,这三项罪责如果坐实,马小宝是要砍头的,反坐再加一等,张公,您这脑袋可没了。”

        张东转头淡然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而后风轻云淡的一笑,当堂解下自己的官袍,一头顿在地上。

        “草民既然敢来,就不惧死,草民纵子行凶,甚至为包庇其逃脱国法,罪不容赦,自当以死谢罪。”

        这一刻的张东很是决然,事到如今,这是他唯一能想到救下自己儿子的办法了。

        本来最重的这一条诬陷罪,来之前张东是打算也安到管家的脑袋上,后者也是这么向张东要求的。

        “老爷,都算到老奴的脑袋上吧,老奴今年五十多了,活着也没多少年头,老奴受了老爷三十多年的恩,该还的。”

        在衙门外的时候,张东沉默着拍了拍老管家的手,点头应了下来。

        但走进公堂的那一瞬间,张东却陡然改变了主意。

        他自己把最重的一条罪扛了下来!

        一旁的张东升彻底傻眼,泪水开始止不住的喷涌而出。

        “不是的,不是的。”

        张东升摇起头来,然后抓住自己老爹的袍袖哀鸣。

        “爹,跟您没关系,都是儿子做的孽,是儿子做的孽啊。”

        “大人!”

        张东升猛一转头,这一嗓子甚至吓了朱文奎一跳。

        “都是我做的,跟我爹没有任何的关系,”

        好一出父子情深的戏码。

        朱文奎甚至有些感动,但他还是稳住心神,怔怔的看向张东。

        “国法无情,你想好了。”

        后者什么话都没说,顿在地上的脑袋连抬都没抬。

        朱文奎的眼神飘忽,最后落到大案上放着的惊堂木,深吸一口气,再不迟疑,抄起便拿了起来。

        “吏部郎中张东,犯诬陷罪、包庇罪,两罪并罚,即褫去官袍顶戴,收押大牢,上报都察院提审。”

        虽然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但张东的身份,判他死刑,不能在应天府的公堂。

        最终定罪的是都察院,宣判死刑的是大理寺。

        这堂上的、衙门口外所有涉案主谋、从犯就这般被一网打尽,无一漏网之鱼,马小宝的案件,似乎就这般完全盖棺定论,彻底告结。

        但朱文奎的心情却反而更加沉重了。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的情感因素。

        就好像张东在被押往大牢之后,朱文奎还亲自跑去牢房问了一句。

        “你是可以活下来的,诬陷罪,本官不信你府上的管家、讼棍不替你扛。”

        但张东却只是笑笑,什么话都没说。

        张东复杂的情感和所思所想,朱文奎也摸不透。

        就这般,捏着被封存的卷宗,心事忡忡的小家伙坐上马车,在一队西厂番子的保护下,笼罩着阴沉的夜色,向皇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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