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太宰治（7）

致美美：

        很久没有跟你联系，最近过得还好吗？

        我挺好的。在你看了可能有些突然，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能够在大学里遇见你、跟你成为朋友真是太好了。你真的帮助了我很多……

        ……

        如果没有以前的你，就不会有现在的我。现在我正笨拙地模仿着你的样子，真诚地敞开心扉，接受和回应自己的感情和他人的感情，虽然还做得不是很好，但我会继续加油努力的。

        船本真子

        2018年11月30日

        真子摁下发送键，当手机界面显示“邮件发送成功”，她才缓慢地吐出一口长气。

        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感并不需要感到羞耻。

        “终于发过去了，所以我不用再看着你在我眼前走来走去了？”

        她没有理会房间里发出的属于男人的声音，只当是自己在心里自言自语，于是她也在心里回复：“不，还没有结束。”她回想着杉藤爸爸的话，在那堆颠来倒去又不停地在话题之间跳来跳去的车轱辘话里，她瞄到了一道细小的银光。

        微光来自一枚戒指，来自于青梅竹马杉藤进的求婚。在经历了生活对她开的一个接一个的奇异玩笑，船本真子十分确定自己还不能够步入婚姻，也不能全心全意地支持自己的丈夫。正相反，她需要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支持自己重拾生活的勇气，毕竟她已经一只脚踏入了异能力者的世界，而她对此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好比一个拿着枪的婴儿，不知道开枪的那一刻是敌人还是自己先受伤。

        她决定退还戒指。

        啊，她想起来，那玩意儿好像落在旧公寓了。

        完了，要是那么贵重的东西丢了，岂不是要把一辈子赔进去？！船本真子捧着脸无声地呐喊着，犹如某幅活过来的同名画作。等从自己的妄想中清醒过来，她陡然发现房间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另一个正从容而快活地打着盹。人的胸口会随着呼吸的节奏起伏，此时太宰治躺在榻榻米上一动不动，他的脸色从里到外透着不健康的青和白，说是刚从停尸房里推出来的也不夸张。

        他在假装自己是一具尸体，船本真子对自己说。她歪着头上上下下地看，没有发现一丝破绽。真厉害，她在心里语气平淡地赞扬着。于是她干脆专注地盯着太宰治的眼皮看，只要眼珠子动一下，她就赢了这场“来找茬”游戏。

        要是太宰治不在的话，她该怎么办呢？没等认真地想出个所以然，她先对这个无解的问题一笑了之。船本真子用没有杂念的眼睛注视太宰治的睡颜，她想着自己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认识了很多优秀的男人，想到即将分离前的时光易逝就难以自处。竟然难以自处。

        纵使万般不舍，每个人都要回到独自生活的生活。她想到不知道能不能再见的未来，随手挥散了心中的惆怅，她坐在太宰治的旁边，看着他的脸沉浸于思绪中——

        如果被子没有一点一点把他的脑袋都蒙住的话。真子用手揪住被子的一角，被子依然纹丝不动，像是焊在了某人的身上，还像模像样地说起了人话：“哎呀，终于要对手无寸铁的奴隶（我）下手，猎取我的贞操了吗？”

        “骗人的吧，治是很受欢迎的男人，怎么可能还是童贞？”

        被子现在假装自己只是一个裹尸袋。你确定对这个问题要回以沉默？真子很想问，但她决定不去深究。

        “欸？这样吗？有点意外啊。”

        一声听起来像“嗯”又像“哼”的模糊音节穿过了被子。

        “看上去不在乎，其实很在意，看上去很轻浮，其实很认真。”评价脱口而出，连船本真子都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些许意外，“治，你是得了什么被人一眼看穿本质就会死的病吗？”

        太宰治不再含糊不清地搪塞，“那你揭穿我，是想杀了我吗？”

        “也许是我想试着去了解你呢？只有理解你，我才会喜欢你嘛。”

        “恋尸癖。”

        要不是怕破坏气氛，真子真想给那被子来上一拳，她又一次试着把被子从太宰治脸上扯下来，一边使劲一边说：“我们只会喜欢我们了解的，如果人被剥去了皮肤一样的伪装就会死去，那么死在恋尸癖的手上就叫投其所好？”

        被子左右扭动着，好似一只受到刺激的蚕宝宝。“那只是单纯的变态！而且要是被抛尸，就真的死掉了。”

        “好吧，那么请你你为我死一次吧。”

        被子里的挣扎停止了，同样停止的还有房间里逼仄的喧闹。衣服摩擦身体的声音，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眼球转动的声音，此刻都要为一个人内心的震动而让步。这人需要一点简单的宁静来处理内心的惊涛骇浪，那狠狠地拍在礁石和沙滩的海浪轻微地撼动了这座心灵岛屿，又或许是出于生死恐惧的幻觉。

        能击穿雨帘的，只有把天也掀得上下颠倒的巨浪。太宰治躺在风雨前，连翻个面都不肯，不论是抗争还是逃跑，他一个也不选。他说：“开什么玩笑，我图什么？”

        “我也为你死一次。”

        “这样，也算殉情吧？”

        “算吧，”船本真子的犹疑短暂地摇摆了一下，她努力控制着咽喉，试图用饱满的声音来饰演情景剧中需要觉悟和宣誓的一幕，“不抱着必死的觉悟，就不要靠近我——这种感觉？”

        被子随着什么无声褪去，那露出来的两个明亮的眼睛里，一个似乎写着“笨”，另一个写着“蛋”。

        回应这副眼神的是来自女人脚后跟的轻轻一踹，和咬牙切齿的一句：“你才是比我还要笨的笨蛋！”

        这一晚真子回到了自己家睡，她想在睡梦中错过某处隐秘角落的钟声响起——这通常意味着魔法失效，一切恢复如常。一场好戏的落幕也暗示着另一场好戏即将上演，船本真子难为情地安慰着自己，在现实的起床闹铃响起时，矜持地洗漱、用餐，慢条斯理地打算去捡起一只不小心遗失的水晶鞋。

        “早上好，佐藤，今天又是你值班呀，好像没见过你休息的时候。”真子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回答她的是佐藤沮丧的衰脸。

        “对了，”真子的视线简单地巡视了一周旅馆，“那位身上绑着绷带的奇怪男人已经离开了，是吧？”

        佐藤眨了眨眼，像是想借助这一小动作仔细翻找记忆里的犄角旮旯，他用嘴角勉强抿出了一个微笑：“谁？”

        真子没有马上回答，佐藤似乎也沉浸在了这种默契的沉迷时刻，只是在真子想说“没什么”之前，他还是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道：“在我值班的时候，没有又一个可疑的男人闯入旅馆吧？”

        真子看着他的眼睛，真切地说了一句“没什么”，走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手一落在了门上，就干脆地拉开了门。

        于她暗藏的巨大决心不匹配的，是眼前的寻常。没什么特别的细节值得留意，她站在门口，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五遍，也没有发现除她以外的生活痕迹。她怕自己遗漏了什么，又看了三遍，来检查自己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从胸口挤出去，没有异味，她想。难道应该有什么味道吗？

        如果这是一场“来找茬”游戏，她输了，也赢了。

        如果这是一场“来找茬”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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