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0 名王志壮,当避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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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善坊大街上,武攸宜身着一袭华美锦袍,背着手走来走去,不时抬头望向不远处那巍峨壮观的代王府邸仪门,眼神中满是纠结。
不远处,十几名随员们聚在一起,见着大王就这么在长街上溜达了小半个时辰,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都不敢上前请示。
“负人者又非我,门邸虽高,又有何惧”
终于,武攸宜重重顿足,口中呢喃,直向代王邸行去。
王邸中堂里,李潼听到府员禀告武攸宜终于走进府邸中,心中不免一乐,嘴角挂着笑意行出中堂,站在廊下等候。
不多时,武攸宜便在邸中亲事引领下,昂首阔步向中堂行来,及至见到在廊下站立的代王,脸上浮现出一抹浓烈的幽怨,距离还在数丈之外,便满是随意的拱手作礼,口中说道“蒙政事堂诸公选授,卑职忝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离都赴任在即,特向大都督告辞。大都督事中若有见教,卑职在庭恭听”
看到武攸宜如此神情语气,李潼嘴角频颤,抬手掩住嘴巴深吸了一口气,示意杨思勖紧跟着自己,这才疾行下阶上前,望着武攸宜长叹了一口气,才说道“我与建安王,难道只能如此相见旧在西京时”
“旧事不需再提卑职今日入府,只诉案事”
不待李潼说完,武攸宜又扬声说道,神情更显阴郁,眼里的伤感却流泻出来。
“既如此,请建安王登堂细陈。如今职事所归,虽然暂有上下的分别,但小王怎敢真将建安王作下员使用教训。”
见到武攸宜一脸的倔强,李潼心里乐开了花,老小子你再牛逼啊,如今还不是我府中下僚
武攸宜听到这话,心中自有一股酸涩生出,遥想去年西京时,他是何样的风光,而代王一家不过是凄凄入城的闲员。可是短短不足一年的时间里,对方无论名爵还是时位都已经稳压他一头,他甚至还要趋行入训
之前之所以徘徊不进,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害怕对方会当面嘲讽,让他更加难堪。
可是见到代王那如沐春风的笑容、一如既往和气的语调,他心情不免更加复杂,本想来见上一面、意思一下便即刻退出,但现在却忍不住举步往堂中行去。
入堂后,李潼见武攸宜落座后才又坐下来,指着席案上那些待客的果点餐食微笑道“旧年在西京,几次诚邀过府,所见案习俱备,窃念至今,不知是否建安王故癖”
武攸宜听到这话,垂首看看案上诸物,脸色变幻之间,竟然低下头去,只是肩头微耸。
这老小子不是感动哭了吧
李潼见这一幕,心中暗自狐疑,他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去年在西京的时候,满脑子都在图谋武攸宜家财,鬼记得在他家做客的时候吃过什么,现在摆设出来的,也不过只是俗常几物。
过了好一会儿,武攸宜才抬起头来,眼眶竟然真有些泛红。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环顾厅堂之中,口中感叹道“大王华堂敞大,坊间几家能比不愧圣眷深得。但张设铺陈如此简陋”
李潼叹息一声“厅堂规式,有司督造,非此宏大,不足彰显君恩浩荡。小王忝居此中,已经诚惶诚恐,唯简居薄欲、克己自守,岂敢再作浮华张设、炫耀俗物于人前”
武攸宜闻言后冷哼一声,语调也变得怨气十足“我若早知这个道理,不至于沦落此境”
“我知建安王怨我相负,只是一直没有近席倾谈的机会,误解至今、更加深刻。”
“误解”
武攸宜听到这话,顿时冷笑起来,并蓦地从席中立起,戟指李潼怒声道“当日在西京作别,你是如何”
杨思勖一步跨出,横在席前,望着武攸宜冷声道“入门以来,大王一直礼敬周全,请建安大王无越礼外”
眼见身材魁梧的杨思勖渐渐逼近,武攸宜气息为之一滞,下意识退后两步,然后才一脸羞恼道“我与你家大王追论前事,岂容你卑奴置喙”
“阿九,退下建安王责我,自有他的道理,我理当领受。”
李潼摆手让杨思勖退到一边,然后自己也站起身来,望着武攸宜说道“建安王义气托我,我却负此相托,虽然当中确有曲隐难言,但这不是推诿自己辜负信义的理由。今日王能不计前嫌,登我厅堂,我是感念肺腑,纵得几声斥问,我又怎么敢回避不应”
见到李潼这样一个反应,武攸宜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掩面坐倒于席,口中则作悲声“大王知不知,你负我此番、误我之深”
李潼当然知道了,他将武攸宜家财缴公,不仅仅只是让武攸宜痛失家财那么简单,更在一定程度上让这个家伙前程黯淡。武家诸众知道武攸宜有这么一笔重财托付给李潼,结果肉包子打狗,心中感想可想而知。
武攸宜去年离开西京返回神都,便一直以白身待罪邸中,完全就是一副被边缘化的处境。否则按照他视财如命的性格,就算有圣皇陛下的震慑存在,又怎么能忍得住不来向李潼追究
是真的没有胆量追究李潼虽然也被夺爵,但转头就进了鸾台担任给事中,揽权揽得过瘾,连武三思他们都被皮球一样踢出南省,武攸宜一个待罪闲王,还真惹不起他。
甚至于就连武攸宜这一次再获启用,出任并州长史,都跟他眼下这一份不得志有关。武承嗣等人对这个重财资敌的堂兄弟有多排斥甚至就连日前武家诸王入宫请职,都没有喊上武攸宜。
所以当李潼从匆匆返回王府的王方庆口中得知政事堂商议结果,他奶奶选择武攸宜担任并州长史后,对他奶奶的权术之妙真是不知该要如何形容了。
从武则天方面而言,肯定是希望将并州重镇交给武家掌管才放心,而朝臣是绝不愿意看到武家内外通重的。因此双方想要达成一种共识,必须要各作增损,你武家要掌大州,必须要让渡出一部分朝中权力。
但武则天却能在第一时间提出武攸宜这个几乎被无视的人选,并快速在政事堂获得了通过,完全没有给各方留下更多可操作的余地。
这一桩安排妙就妙在,武攸宜是在西京获罪,而西京正是眼下推问罪案的中心地,多少关陇人家都凄凄惶惶、担心自己会被牵连其中。
可是现在,武攸宜旧罪还未有定论,已经重新再获得大用。那是不是意味着,近期西京相关罪案,是不是都能循此从轻推定
私谒皇嗣一案,与武攸宜虽不同罪,但其中可以深挖的覆盖面实在太广了,以至于关陇人家人人自危。
老实说,对于这一刀究竟要砍下去多重,既能受到警示效果、又使局面不至于完全崩坏,武则天眼下心里也没有一个尺度。把李潼这个孙子推举起来,从而将人望分流,也正于此有关。
至于眼下将武攸宜重新启用,就是表露一丝退让,留下一个缓冲的余地。也正因此,虽然武攸宜也是闲人一个,但还是在政事堂获得了通过。
但事实上,武则天什么也没有付出,她仍然掌握着继续追问的主动权。
至于李潼眼下继续跟武攸宜虚情假意,当然也是有着自己的目的,他见武攸宜已经忍不住的伤情外露,自己也长叹一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俗人狭计,只道我与建安王只是虚情假意,但闲论只是浅表,唯势位更迭时,才能显现真情几分。”
“建安王你所托财货,我丝缕未作私用,至于如今囤处、用途,你也知晓。归都之时便遭刑狱,建安王奔走救我,旧恩铭记在怀”
讲到这里,李潼抬手握起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心口“当时情势仓皇,全无定计,性命之外,余者没能妥善安排,致有后事。忧怅回想,深疚于怀。但言辞太浅,难载深意。我将要作实行,向世人证我对建安王你、确有真情”
“你要怎么证”
武攸宜听到这话,眼中顿时闪烁起希冀的光芒,他是知道,代王新封、实邑直比魏王等,都是一千三百户,如果真想追偿他的损失,对代王而言并不困难。
他也不奢望能够家财尽归,但能回补少少,就感到满足了,毕竟真正夺他家财的,还是圣皇陛下。哪怕代王只是象征性的补偿一下,起码能证明他武攸宜并不是诸王言中嘲讽、不能带眼识人的蠢材
李潼闻言后微微一笑,抬手向堂下招了一招,自有府员送上一份文卷。
他将那文卷握在手中,望着武攸宜真挚说道“知建安王得获新用,且巧在于我共事一府,实在是由衷欢喜。但我资望实浅,怎么能凌驾名王头上。建安王蓄势于邸,必将翱翔万里为助此壮势,来日我便上奏朝廷,请辞府事,避此一席,让建安王你能全无掣肘,大逞雄才”
说话间,他便将这份已经拟好的辞表递到武攸宜手中。
武攸宜闻言后也是惊得两眼瞪大,有些不相信的接过文卷,看过之后便抬头道“大王、大王你真要如此”
“白纸黑字”
李潼语调坚决道,老子真有闲情也不玩你啊。
其实这也是此前姚元崇给他的建议,与其穷争一个大而无当的虚职,还要跟武家纠缠不清,不如干脆放弃、专心经营于神都,比如反攻武家基本盘、谋求禁军之任
老实说,在刚听到这个提议的时候,李潼自是大吃一惊,只觉得姚元崇比自己还狂。但在听其人分析一通,才觉得自己一叶障目,此事未必不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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