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4 故调新唱,意乱情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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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坊本就毗邻东内皇城,内卫将士们入邸布置完宿卫警戒之后不久,圣驾便抵达了岐王新邸门前。
“苑居事少无聊,偶发兴致,入坊问候阿兄,打扰了诸位宴乐气氛。”
圣驾径直驶入王邸中庭,李潼下车时便见到诸宗亲迎拜上来,摆手示意免礼并笑语致歉道。
兄弟们虽然感情深厚、熟不拘礼,但有外人在场的公开场合,岐王仍是执礼恭谨,敬拜之后才入前握起圣人手臂,欠身说道:“臣等宗家闲员,坊居常做游戏。圣人纡尊来会,蓬荜生辉、求之不得!”
说话间,太平公主等女眷也从后车上将皇后迎接下来,并拱从着皇后步入庭中一座新搭起的帐幕。妇人们都向彼处聚合,仍然停留在这里的县主李裹儿便显得有些扎眼。
英国公自知这妹子秉性与心思,隆冬天气里局促燥热得额头都隐隐见汗,不断调整着身姿站在李裹儿身前,想要阻止这娘子靠近圣人。
可当圣人移步、群众趋行跟随时,英国公的防守终究还是露出了几分破绽,只见李裹儿身形略作虚晃便绕开了阿兄,箭步冲入圣人身侧丈外,视线中全无圣人身后的佩刀近卫们,只是痴望着圣人并低呼道:“日前诸家进奉冬衣,我也遍访京中名料巧工修裁锦袍。堂兄既不着身,是不是工拙尺短?”
听到这女子呼唤声,李潼神情也是微微一滞,转眼见其热切的表情,心中更觉尴尬与无奈,但还是停下脚步,微笑说道:“情知亲友关怀密切,但岁时衣料进贡也大可不必。宫中织造恒有,衣物丰备,诸亲家庭实不需因此事端烦恼。人情但在各自惬意,诸亲各自门户安居、丰衣足食,无有家事失序的诟病,我已经大感欣慰。”
说话间,他视线也不独望李裹儿一人,而是环视周遭亲友一周,望向英国公的时候,着重盯了两眼:大兄弟你这咋回事?
民家年节尚有人情上的走动、赠物传情,天家同样如此。凡宗籍在列的服内亲戚,每逢令节都有赏赐,各家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奉物未必珍贵,但不能没有来往呼应。
圣人因有此言,也是想化解尴尬,但李裹儿却又情急表态道:“庭门内的富贵生活,都是圣人垂爱赐给。但即便无有此端,我也乐意为圣人整备衣物……”
话讲到这里,她见圣人嘴角微抿、似是不悦,便又连忙补充道:“即便民间未出闺阁女子,为兄长添衣选珮也作妇功中的一种。圣人虽享天下的供奉,但、但我也盼望能有着身的丝缕是经我手呈献,让圣人知我并不是一个只知享乐、短于表现的贪愚娘子。我、我这一心里,全是对圣人的感恩……”
这番话总算没有说的太露骨过分,面子上总能糊弄过去,李潼便也顺势说道:“往年家国不安,血亲俱飘零各处。幸在天命有眷,让我能再聚亲员于庭,不辜负祖宗对后嗣的寄望。于今往后,门风谨守,永世不堕,不只是我一人夙愿,也是你等宗家诸亲秉承自守的长年事业!”
在场众人听到圣人这番教诲,纷纷点头应是,各作保证。
李裹儿对这一番言谈并不在意,只见到圣人挺立当场、周遭群众如群星拱月,美眸中已是满满的敬慕,唯一有憾圣人这一身锦袍时服并非自己监制进献,但也仍是一如既往的风格醒目、气度雍容,直将近周众人都对比进了尘埃中。
见圣人并没有再因她的言行流露不悦,李裹儿心里松一口气,又壮着胆子踱前两步,俏脸上一副讨好希冀的神情,想要亲近却不敢径直上前。
但圣人视线早从她身上挪开,李潼有些狐疑的环顾一周,不知为什么,刚才突然有一种被恶物窥伺的警觉感。
但遍览一周也没有什么发现,他这才望向中庭临时架起的驯马场地,顿时又有了兴致,抬手指了指马场一侧几匹皮毛油亮的骏马笑语道:“这几匹良驹,是二兄邸中所饲,还是独孤郎青海引回?”
归京不久便能有幸见到圣人,独孤琼也是分外的激动,连忙上前致礼说道:“臣所引进诸骑,长途行远以致膘减毛暗,尚需休养强壮,当下不敢引污圣视。开年球场驰骋,再请圣人鉴赏。”
“只要底色是好,不患没有长鸣之时。譬如你等九曲之众,虽关山崎岖,但却如履平地,暂或消瘦,但谁敢小觑我唐家壮士?”
李潼评马也是夸人,抬手拍了拍独孤琼的肩膀以示勉励,并又做出了邀请:“开年不独马球竞技,大戏坊亦有壮戏排演,说的便是九曲壮士飞渡积石山、奇袭积鱼城的事迹,文辞俱当世妙笔著写。届时独孤郎有暇,伴我同往观戏,凡所经历若辞有不及,可以当场点拨。”
独孤琼听到这话后,也是惊喜不已,既因为圣人亲自邀请,也在于自己一干九曲功士的事迹有所宣扬。
虽然朝廷酬功丰厚,但归京后听到他们九曲将士的功绩不受时流盛传,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失落。圣人并没有忽略他们,甚至还特制大戏加以宣扬,自然让他们这些九曲将士感激备至。
一众人再归于帐席,英国公终于将自家妹子拉走,好说歹说塞进到皇后并一众女眷们的帐席中去。
圣人入邸,席面上的残宴酒食悉数撤走,自有随驾的宫人们将新的酒菜食料奉送上来。
李潼不免也有些感慨,身为皇帝日常开销总是极大,哪怕出门做客都要自带酒食,虽然自家兄弟不必细算,但想想心里总是有些不爽,少了打秋风蹭饭的乐趣。
他这里遐思未已,太平公主又步入帐中,身后还有两名仆员跟随,各自捧着一个造型精致的青瓷酒瓮。
“本来还想近日入宫问候,恰逢今天圣人出宫与会,我也按捺不住要来献丑。”
入帐之后,太平公主便径直坐入圣人侧席,举手示意两名仆员将酒瓮摆在案上,然后又望着圣人笑语道:“早前闲养河东,尝到彼处时物果酿甚有滋味,却因无与亲友分享倍感遗憾。圣人知我闲极便要生事的秉性,于是访遍彼处酿造的名家,做出一座酒坊。不敢夸称美酝,但涓滴之内俱是情义,今请圣人品鉴,能否稍得中肯?”
说话间,她便亲自打开了酒瓮,并为圣人斟满一杯,自己杯中也注满了葡萄酒,先饮一杯后便满是期待的望着圣人。
李潼倒也不疑有他,抬手弹了弹注满殷红酒液的酒杯,还笑着打趣道:“葡萄美酒不同常酿,酒色也是一重。所以要透壁流光,才能颜色彰显,瓷器包裹,无论饮者观者,都难毕得物趣啊!”
嘴上这么说着,他却开始盘算要不要组织一个技术团队研发一下烧玻璃。虽然这项技术他也只知概念、细节一窍不通,但别的穿越者小工坊都能造出来,以今大唐举国巧匠,搞定应该不难。
若真将这项工艺琢磨成熟,大可以将玻璃制品向西域倾销,作为对外贸易的又一暴利商品。
类似的想法还有极多,反正现在国家财政状况良好,一些记忆中超前的工技都可以拣出来研发尝试一番。
李潼甚至还让禁中玄元观的道士们集募了一批炼丹小能手,在终南山搞了一座实验室,专门研发火药的配比。
这件事只是秘密进行着,外朝知者甚少,不只是因为火药威力巨大,也在于皇帝沉迷方术炼丹名声实在不好,一旦世道广泛知晓,很容易就把科技树给走歪了,而且还会面临大量的劝谏。
毕竟他太爷爷李世民就有服食方物丹药的经历,至于这是不是直接的致死原因,至今讳莫如深。
他们李家作为太上老君的后代,基因里本就有这种传统,李潼也不想让太多时流知晓圣人已经血脉觉醒、要开炉炼丹,所以相关的事情都是严格保密,只等成功配出火药并测试稳定性之后,再拿来干大食。
毕竟只有未来的大食才称得上是大陆上真正的战略对手,其他诸如吐蕃、突厥,还只是地区上的扰患。有生之年如果不能突破帝国极壁,李潼真是死都死的不踏实。
太平公主听到圣人的点评,眸光一亮后也是轻拍额头表示自己忽略了,询问岐王知其邸中并无水晶杯之类的器物,便要着员归家去取,却被圣人摆手阻止了。
端起酒杯轻呷一口,滋味虽然不算绝佳、但也尚可。河东作为关东著名的葡萄产地,酿造技术还是不差的。只是葡萄酒终究不算大唐主流的酒水饮品,各种相关的技术仍然比不上西域精致讲究。
“既然尚可回味,那我也不能捧物自珍,稍后便供奉禁中几百斗。开年大酺,也可具席充料,犒赏慰劳。”
听到圣人的品评后,太平公主便趁热打铁,连忙表示说道。
李潼这会儿才回味过来,原来他这姑姑打的是这个主意。
如今宫造诸事借着商贸发展,已经涌现出了许多获利不菲的项目。本着提高效率、精简管理的原则,宫造系统中一些效率与性价比不高的事项都被裁减,所以宫库物料采购内容也在增多。
毕竟分工有序才是提升效率的第一法门,凡事全求自产自足,必然会增添许多无效的浪费,也发挥不出大唐地大物博、百工兴盛的优势。
这本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李潼在刚才闲言中得知太平公主为临淄王做媒要娶武氏女,虽然没有做什么表态,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爽这两个活宝瞎折腾。
他这里尚在沉吟,太平公主却一把扣住他搭在食案上的手,语调中也带了几丝央求:“三郎,你姑母在情在事都已称圆满,但唯当年相知渐有疏远,让我思感尤憾。我并没有别的乞求,也知你如今身当家国重担,难再滥情于俗事的经营。你的饮食中若能有我一份心意,我也能籍此回味往年神都相守的情义……”
李潼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太平公主如此感性的表达,闻言后不免略有错愕,倒也因此勾起了些许过往的回忆,于是便不无感触道:“如今富贵的显亲,当年也不失同忧的关照。情义一直积存在心底,只是人事渐繁中拙于专注的表达。余后仍有长年的来往,我同姑母并不是萍水相逢的浅交过客……”
“我、我……我真是高兴啊!过往数年,全无此际的暖心时刻……”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肩膀微微一颤,继而才有些慌乱的收回搭在圣人手背上的手掌,眼眶略感湿润,又将酒杯注满、一饮而尽,翻过杯底对向圣人:“我虽然份属三郎的亲长,但其实全无人情世故的才能智慧相教,徒在一个虚名。
此拙妇一生所修只在亲员的呵护,几有情感人世艰难、意趣消沉,俱是三郎垂手搭救。只憾、只憾我……罢了,我口不择言,再罚一杯!”
太平公主抬手抹去眼角的湿痕,复饮一杯果酒之后,拾箸敲杯,唱起旧辞:“者边走,那边走……”
听到太平公主这一唱辞,别席的岐王眸光顿时也是一亮,顿时也拍掌唱应起来。圣人所著名辞虽然诸多,但对他们席中近亲三人而言,全都不如这一首《逍遥王》更有故情缅怀。
李潼听到这两人的歌唱声,一时间也是感慨良多,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凄惶迷茫、不知何处突围的神都宫中,便也一起唱了起来。
兴之所至,他更抬手拉起了二兄,直在帐席间踏歌叠唱,盘旋健舞。
太平公主同样不甘寂寞,只因所着衫裙并不适合起身蹈舞,只在席中支案而起,望着蹈舞的两兄弟大笑叫好,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妇心境,只是望着那蹈舞的英姿,心中较当年多出了一丝别样情怀。
几人的欢快歌舞很快也感染了帐席中其他的宾客,他们虽然没有这份感触旧事的情怀,但这一首《逍遥王》本就是宴戏名曲,最能带动气氛,一时间也都各自起身伴唱起来,就连须发已有灰白的新平王李千里,这会儿也在摇头晃脑叫嚷着寻花柳。
庭中诸帐席本就是开放着的,听到主人帐席中传来的歌舞声,诸家家眷们也都探头张望起来,在见到圣人恣意起舞时,不免倍感惊艳。
这些女眷们往常或有睹圣颜,但多数都是庄重严肃的场合,实在未见也不知圣人还有这样一面,惊叹之下又倍感新鲜。
皇后所在帐席中,李裹儿也睁大双眼痴望着圣人蹈舞英姿,只觉得远远观望并不足兴,于是便想趁无人关注之际溜出帐席。
可是当她视线回转时,却发现皇后正垂眼盯住了她,那神情仍是温婉和蔼,但眼神中却暗藏冷芒。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她心中顿时便觉得一慌,忙不迭垂下头去,但过了片刻后却又银牙错咬的仰起脸来,泪眼略有朦胧,哀怨中又带着几丝不忿,非但不再心虚躲避,反而透出一股理直气壮。
皇后见这女子如此姿态神情,一时间竟也有些不解她哪来的勇气,徐徐收回了视线,转头唤来宫婢,下巴向着李裹儿所坐位置翘了一翘,耳语吩咐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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