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零二章: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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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长久再次见到夜除是在那战结束的四天之后。
天空中有枯萎的流星滑过,砸入了荒原的深处,宁长久察觉到异动之后,立刻带着枯枝佩着剑深赴荒原的深处,在跨越了一片毒雾弥漫的沼泽地后,他才在一个破碎扇贝般的山谷里,于一片倾斜的枯草上方见到了夜除。
夜除如今是一个残破的木偶,他手臂皆是黑漆漆的碳色,有着木格状的裂纹,就像是几根还搭在身体上的火烧木,他孤零零地挂在石壁上,那些贯穿他身体的命运之线也被烧去了大半,简陋地挂在石头上,像是遭遇了森林大火涂炭的蜘蛛。
宁长久到来的时候,夜除抬起了头,他没有五官的脸更加不辨人形,一半烧得漆黑,一半熏得深灰,离近了甚至还能闻到木头焚烧木头的气味,他无力地垂着指关节,抬着头,明明没有眼睛,却好像还在竭力辨认着来人。
“你来了?”夜除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发出的。
宁长久轻轻地嗯了一声,踩着石壁跃上,斩去了那些纠缠着他的线,将他放到了地上,他的身体因为烈火的焚烧而蜷缩变形着,声音也像是火场中喷出的干燥热气。
宁长久没想到夜除还活着,他想要给他稳一下伤势,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别白费力气了”夜除扭动着僵硬的颈关节,黑色的碎炭簌簌落下。
宁长久问道:“与你对敌的人是罪君?”
夜除嗯了一声,答道:“他是无上的神国之主,哪怕只是投影,我们依旧不可能赢得了他。”
宁长久又问:“那他人呢?现在何处?”
夜除道:“用不了太久,他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你,我还有司命没有人可以逃掉的。”
宁长久道:“他凭何判我的罪?”
哪怕是神国之主,滥用权柄依旧会遭到权柄本身的反噬。
夜除惨笑道:“你别忘了,此处并非外面的世界,而是独立的这本就在规矩之外,罪君当然也可以不守规矩,欲加你罪何患无辞呢?”
宁长久沉默了许久,他知道若是罪君不愿意自重身份,强压罪刑,那他们根本没有周旋的余地。
宁长久问道:“没有一点办法么?”
夜除道:“他也受了伤,很重的伤,法则压制之下,短时间无法恢复,这是机会。”
宁长久问道:“该怎么做?”
夜除说道:“拿到命运与时间的权柄,它们交汇之后,便可以拥有斩破苍天的力量,或许这是击败罪君的唯一机会。”
对于他的提议,宁长久同样猜想到了,他没有露出吃惊之色,只是半蹲着身体,平静地平视着他,道:“好,说出你的条件吧。”
夜除的喉咙口像是被石灰堵住了,声音越来越模糊。
“救我。”他说。
宁长久问道:“怎么救?”
夜除用哮喘般的语气说道:“我的心被堵住了剖开我的心,帮我把它清洗干净,我再告诉你后面的事”
宁长久眉头渐渐皱起,他的鼻尖萦绕着木头的焦味,他看着这个被烧得不成样子的木偶,不能理解为何木偶还有心脏。
“快。”夜除催促了一句,明明没有口鼻,声音却像是呼吸困难。
宁长久拔出了铁剑,对准了他左边的胸膛,剑锋覆上灵力,推刺了进去,夜除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各个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木灰顺着剑锋落下,然后心脏的微弱律动也传达了过来,宁长久用剑剖开了他的胸膛,看到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宁长久剐出了那颗心脏,夜除如遭电击,脑袋无力垂下,像是一具尸体。
心脏突突地跳着,它的表面被焦黑色的焦木填满了,泛着油漆般的亮光,上面裂纹沟壑无数,隐隐有黏稠的液体从中渗出,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宁长久在附近的岩石下寻到了泊泊流出的暗泉,他用灵力小心震碎了心脏表面的污垢,再引水冲洗,表面的污垢涤尽之后,宁长久忽地咦了一声。
它并非普通的心脏。
它生得晶莹剔透,其间的血丝像是一条条月老的红线,安静地凝于其间,它的表面,还生有数个玲珑的窍孔。
“这是七窍玲珑心!”剑经之灵按奈不住,惊呼出声:“传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无面人,他们的七窍不在脸上,而是都生长在了心上,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传说,没想到竟是真的。”
宁长久亦知晓七窍玲珑的故事,他想起了夜除化作木偶时空白的脸,心中恍然。
剑经之灵看着它,颤声道:“传说只要吃了七窍玲珑心,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过五道的门槛许多年前有个暴君,国家危亡,有忠臣进谏,他不听谏言,于王庭剖开他的心脏,那一颗心便是七窍之心,此心为暴君身边的一个妖狐吞食,那妖狐顿生九尾,迈入五道巅峰,蛰遁火山不出。”
宁长久看着手中跳动的心脏,轻轻摇头:“我不相信这些机缘。”
剑经之灵叹了口气,知道若是十二年后,他那劫难真的逃无可逃,那么一切机缘确实皆是枉然。
宁长久带着这颗心脏回到了夜除的身边,将心脏塞回了他的身体里,夜除原本颓然垂下的四肢重新恢复了力量,只是他胸膛上的切口无法弥合,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那胸腔中膨胀收缩的心。
夜除扭过了些头,他虽然没有五官,但宁长久可以感受到他的微笑。
“幸好你没有吃下去,当年那头狐妖的下场可不好。”夜除艰难地伸出碳化的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道:“通劫峰下,魂魄剥尽,炮烙熔骨,剖腹剁尸这才是七窍玲珑心的归宿啊。”
宁长久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道:“我不喜欢吃内脏罢了。”
夜除也笑了,道:“你这样的人,或许真有机会赢他。”
宁长久道:“我要怎么做?”
夜除看了一眼他身边环绕的那片鸦羽,并未觉得奇怪,认真道:“灵,把我和司命收作你的召唤灵,你就可以同时拥有命运和时间的力量。”
宁长久眉头微挑,他在离开时渊的第一日,便见过那份灵契,它们就像是更强大的后天灵,可以随时唤至身边,与自身境界相连,就像是骨头中生长出的钢铁刀剑。
宁长久疑惑问道:“人也可以与人立契?”
夜除解答道:“我们不是纯粹的人,我是木偶,司命是瓷人,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胎灵之渊中,爬出的灵”
这也是目前唯一有机会战胜罪君的办法了。
宁长久道:“如何立契?”
夜除咳嗽了几声,他浑身想要站起,但火烧木般的身躯却怎么也无法平稳,他虚弱道:“按照时渊召灵的契约就好,到时候我们将与你共生这是无法斩断的羁绊。”
宁长久不相信他口中无法斩断的说法,他甚至已经料想到,决战之后,夜除与司命极有可能会背叛自己。
“恶龙在前唯有养虎为患作为反击了啊。”剑经之灵振振有词道:“先把这只病虎降服了,我们再去断界城把那只白虎也收了。”
宁长久不太想理会剑经的调侃。
“先带我回去。”夜除虚弱地说完这句,头再次垂下。
宁长久带着夜除翻山越岭,他们最后跨过了一条埋着石兽的河流,寨子便在这条河的后方。
邵小黎出门迎接,她看到他背上背着的木偶,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老大给自己买了新玩具,刚想娇羞一下,便见老大把那木偶仍在了地上,邵小黎瞥见了那胸膛处跳动不止的心脏,胸口处也隐隐抽痛。
宁长久把邵小黎拉到了一边,神色严肃,郑重其事地嘱咐了许多话语,邵小黎的脸色很是精彩,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宁长久,用手指指着自己,充满了不自信。
宁长久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大有组织只剩你一个人了,所以这个任务只能安排给你了的感觉。
临危受命的邵小黎立得笔直,面带苦色。
夜除再次醒来的时候,手脚依旧无法动弹,只是看上去精神了些,他环顾屋子,看着血羽君收拢着翅膀立在床头盯着自己,而宁长久则在屋檐下修炼着修罗神录。
夜除没有出声,只是扭过头出神了看了一会儿,等到宁长久完成了一个周天循环,他才缓缓开口。
“原来你一直在骗我啊。”夜除轻轻笑了起来,哪怕他已与神国之主战过,心思豁达,甚至生出死而无憾之感。但此刻他依旧无法抑制心中的震惊:“修罗神录八十一式,原来你早就修完?你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宁长久睁开眼,道:“你不一直也在骗我么?”
夜除惨笑道:“可你修炼得比我更快啊我非但没有骗过你,此举还被罪君列为罪证,险些因之而死。”
“聪明人总是会被自己的聪明所害。”宁长久随口应了一句,直奔主题道:“事不宜迟,立契吧。不知罪君什么时候会来,这片黑羽始终锁着我,只要罪君出现,他是可以立刻找到我。”
夜除点了点头,又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说。”
“若是我们真能侥幸胜过罪君,等你离开这方世界之时,想办法带我们一同走,届时我们再为神官与天君,而我们亦会拥你为新的神国之主。”夜除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宁长久对于神国之主这个大饼无动于衷,道:“你不是说这里只能走一个人么?”
夜除答道:“一人得道,鸡犬确实无法升天,但天的那头,或许藏着打开这个世界的方法,我只希望你不要抛弃我们。”
“谁说我无法升天的!宁大爷怎么可能抛下我!”血羽君在一旁愤愤不平地抗议。
宁长久不理它,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们。”
夜除也并未要求他立下任何字据和誓言,他伸出了手,道:“开始吧,我告诉你立契的方法。”
宁长久看到夜除的身体微微震动着,话语从他的四肢中传出。宁长久仿佛回到了来到断界城的第一天,召灵仪式的经文从光幕中传来,指引着他向前走去。
只是如今他站在了光幕的另一头。
夜除念完了立契所需的经文,伸出焦黑而干燥的手,宁长久也伸出了手,两人的精神像是两条细长的电流,在相触的一刹那迸出一片雪亮的光,照得灵海通明。
“从今天起,我愿做你忠诚的神仆。”夜除微笑着开口,话语中不带一丁点多余的情绪。
“永远虔诚,永不背叛,奉您为主人,追逐您作为我永久的信仰”
话语声里,宁长久与夜除的灵海相融。
宁长久只觉得气海上空像是裂开了一道缝,命运的河流自天上落下,灌入了身体里,他的身子战栗着,对于这崭新的权柄又是抗拒又是渴望。
许久之后,体内的动静才平息了下来,他睁开眼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瞳,那瞳孔中溢出了一丝金光,这金芒与金乌之光并不相同,这金色更像是一种镜片,他透过这面镜片,可以看到时间无数交错的弦线,那些弦线中更蕴含着无数的画面。
那些都是命运。
夜除已经成为了他的灵,所以他也共享了夜除的能力。
此刻这木偶人正无力地躺在床榻上,他像是更虚弱了一些,道:“我如今的状态,也只能分享给你权柄,至于要替你战斗这样的事情,你可以想办法去驯服司命。”
宁长久点头道:“我会试着说服她的,她现在人在哪里?”
夜除淡淡笑道:“她现在可不喜欢看到你。”
“为什么?”
“她被夜除绑在断界城上空的十字架上,那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其下还有黑蛇镇守,生人难近,不过即使你救下了她,她也未必会听你的话,这女人傲得很,哪怕心里屈服了,嘴上也不愿意服一个字。”夜除轻声说道。
宁长久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漠然道:“她要是不服,就打到她服。”
夜除也笑了起来,他忽然有些期待那个女人跪倒在地,对人俯首称臣的模样,那等冷傲如绝世雪莲般的花,若是遗落人世,零落成泥之时该是何等凄美?
夜除忽然伸出了自己的手。
宁长久疑惑着伸出了手,同时问道:“还有契没有立完?”
夜除微笑着摇头,他枯黑色的手轻轻地与宁长久的手击在了一起。
“祝你好运。”夜除这样说着,像是送上了自己最后的,命运的预言。
这是神战之后的第五日,宁长久心绪复杂地去往王城,血羽君驮着夜除跟在不远处,确保灵的生效。
而距离王城的三千里外,宁长久停下了脚步。
因为原本始终与他保持距离的黑羽也停了下来。
黑羽拦在了面前,化作了罪君的模样,这是罪君投影的投影。
每一片黑羽都是罪君的影。
罪君的虚影静静地盯着宁长久,声音像是从天空中传来的:
“雷池不可越,违令者按罪当死。”
宁长久想也没想,直接拔出了剑。
司命依旧被钉在十字架上,乌鸦立在肩头,黑蛇绕于其下,风无时无刻地挂着,她白裙飘飘的模样显得凄美。
她的肌肤依旧莹润,红唇依旧如血,只是宛若冰雪的眼眸里失去了许多的神采,她明明已经封闭五感,想要挥绝那些屈辱的感知,但此刻她心境凋零,神性也像是立于肃杀秋风中的花,被一片接着一片地扯去花瓣。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她心中默数着时间,偶尔睁眼眺望远方,看一看断界城外有没有人行来的踪影。
而司命时而展现出的柔弱使得这幅画面更加凄艳。
某个黄昏之时,负责记录下这一幕的画师,在勾勒她身躯之际,忽然起身,将整幅画撕得粉碎,还大喊着“凡人之笔岂可玷污神子之容。”周围的人按住了他,告诉他这根本不是什么神女,而是一切灾祸源头的恶妖,但这个画师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是画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美,他哪怕改了无数遍,颤抖的笔尖依旧无法描幕其形容万一。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了那些人的束缚,朝着十字架的方向冲了过去,想跪在神女的裙下顶礼膜拜,但他才一靠近,便被黑蛇吞入了腹中,尸骨无存。
司命静静地看着其下发生的这一幕,并无悲喜。这些只是再小不过的插曲,并不能改变什么。
刑架依旧,美人依旧。
第五日的光黯淡了下去,天空陷入了黑暗。
她喜欢黑夜,不仅是因为她执掌着黑夜的权柄,更是因为黑夜中没有那么双眼睛。
“看来命中注定,没有人可以娶我。”司命想起了那个故事,轻轻笑了起来。
一夜之后,第六日的光又亮了起来。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艺楼中残存的几个舞女排演了好几日的舞蹈,终于要于今日开幕了,这是重建中的破旧城池里,难得的苦中作乐。
司命看着那些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间忙忙碌碌的舞女,不知在想什么。
时间慢慢地过去,下方越来越热闹起来了,她们已然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搭起了高高的台子,还拉起了红色的横幅,写着“神仙囚魔镇妖女”的字样。
王城的大门也难得地开了,那些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也挤了进来,加入到这场盛宴中来。
司命本以为自己不会因为这些稚童过家家的把戏而动怒,但不知为何,她看着那戏台上搭起十字架时,她的身子忍不住战栗起来,脸颊也微微地发烫。
“香儿呢?香儿去哪里了?她要演的可是妖女,这紧咬关头人怎么不见了呀?”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左右环视,在人群中快步走着,时不时垫脚张望,寻着什么人。
“香儿?刚刚不是还看她人在这么?那小妮子怎么又胡乱跑啊。”
“快去找快去找!”
中年妇女叉着腰,打发着周围的人去找那个名为香儿的女子,那些人连忙散开去寻。
戏台不远处的阁楼里,门忽地开了,一个少女焦急地跑了进来,挥舞着双手语速极快道:“香儿姐姐香儿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大家现在都在找你呢。”
被称作香儿的少女正坐在镜子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微微倾侧了些脸颊,端详着自己的妆容,寻找着有没有纰漏,而这腮红眼影都是最好的妆师画的,唇瓣更是艳丽如火,挑不出一丝瑕疵。
那催促的少女看着这位姐姐镜子里明艳无双的脸,也微微地痴了,一时间竟忘了话语。
这位姐姐以前好像是没见过的,不过除了她,好像也没有其他人能演那个妖女了吧?
思绪之间红裙的少女已然起身。
周围的烛火像是静谧了下来,被她妆容精致的脸夺去的光,她身子娇小却出挑,肩臀较窄,腰背曲线玲珑,笔挺的迈步之时,垂落腰间的头发轻轻摆动着。
前来催促的小姑娘回过神时,这位姐姐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她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小姑娘这才发现,这姐姐纤纤的玉指之下,竟有着微白的茧,但饶是茧都显得那般小巧可爱。
小姑娘轻声说了一句大家都在等您之后立刻去为她收拾桌子,她发现梳妆台上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小姑娘只当是某种玄学的图腾,也未多想。
红裙的少女已经出门。
她走下了阁楼,向着人群走去。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少女的红裙像是款款摆来的焰浪,她螓首微低,双袖轻垂身前,眉目之间难掩清贵,那翘曲之处的弧线虽不夸张,却纤肿合宜,显得极美,淡妆轻绘的脸上,精巧的琼鼻,红嫩的樱唇也皆似诗画一样。
许多望向她的人,无论是男女都觉得心脏慢了半拍,他们觉得眼中的其他场景都在淡去,视线中只剩下少女微风中款摆的红裙和国色天香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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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认得她。
哪怕她穿上了华裙,绘上了盛妆,她也第一眼认出了她。
她分明就是先前宁长久身边的那个小跟班。
“邵小黎”司命轻轻地呢喃着这个名字
她被钉在冰冷的刑架上,看着这个过往自己不会多看一眼的少女,在她面前盛放出属于自己的绝艳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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