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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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总是美好的,但莫云祺一忙起来,梦想立刻就化为肥皂泡,消失在风里。
五点起床,六点开始练三个小时琴,然后坐车去休斯城音乐厅,参加乐团排练。下午和指挥及乐队讨论,抽一些时间研究总谱,然后又是几个小时的练习。下午五点用完晚餐后,徐芊芊会拿出一些筛选过的通告、采访或者摄影来,莫云祺则会用这段时间简单过目,选出自己要参加的。晚上有时候是聚餐,有时候是外摄,有时候是访谈,回到酒店时至少是十点往后了。
非常充实的日程,本来应该躺上床一觉睡到天亮的。但莫云祺睡不着。柔软的杯子被他搓成梅干菜以后,他终于还是面对现实,放弃睡眠了。
想着深更半夜,最好不要扰民,他就去阳台上拉琴。
休斯城被称作公路上的城市,整座城的布局像摊煎饼果子,可劲儿地往大往平里推开。立交桥高架桥不计其数,错综复杂地盘在城市上空。
虽然已经过十二点,高架桥上依然闪烁着橙黄色的车流灯带,从七十几楼的高度往下看,好像卡丁车赛场一样失真。
属于十二月的冷风拂过,莫云祺总算是找回了点身在北半球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闹钟断断续续响了一个小时,莫云祺在六点半才走进餐厅,个人练习时长由此不得不缩短。去往音乐厅的路上,他一路都在揉脑袋。依靠及时送到的两杯纯美式,乐团排练的时候他表现依然出众;晚上的饭却不太吃得下,睡眠不足似乎放大了牛排和芝士的油腻,莫云祺面无表情地把沙拉当草一样吞下去,就算吃过了。
徐芊芊敏锐察觉莫云祺的异状,给他安排催眠套装。耳塞、遮光眼罩、睡眠喷雾、褪黑素、蜂蜜牛奶,装在一个大包里送到他房间门口。莫云祺从善如流,吃了两片药,第二天睁眼时已是中午,睡得浑身发麻。幸好徐芊芊已经先和乐团那边打过招呼,事情还没算不可收拾。但后面的排练里频频走音出错,又是一场雪上加霜。
也许是他看起来太过委顿,也许是顾忌他本人的面子,合作伙伴们没有太怪责他,只是拍拍他,叫他晚上好好休息,演出为重,不要玩得太凶。
莫云祺百口莫辩。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当别人都指责你在玩的时候,你最好真的在玩……
那干脆就不睡了,起来拉琴。经历一次迟到,徐芊芊也对褪黑素心生畏惧,任由莫云祺胡作非为。
莫云祺从此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早上七点到早上九点,在朝阳照耀下的酒店床上;下午五点到晚上七点,在车后座上。如此这般,利用睡醒后短暂的清醒时光,他基本能发挥出自己的正常水平,合格完成所有演出任务。
皆大欢喜,只有当事人可能命不久矣。
当然,莫云祺不是那么悲观的人。眼看着自己体力日益不支,只要坐着就能打上盹儿,他重新开始对自己的夜间睡眠怀有希望。
在休斯城活动的第五个晚上,莫云祺结束行程回到房间。他游魂一样洗漱完毕,钻进云朵一样绵软的被窝里,满怀期待地闭上眼睛。
黑暗深处,血红的帷幕拉开,一个铁塔似的巨大身躯从栏杆上翻下,头着地摔在地上。
莫云祺浑身一颤,又精神抖擞地睁开了眼。
为什么是正对着舞台的贵宾席?这些记忆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他搜过相关的症状,知道自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在巴尔文达时,因为还没完全脱离险境、又在忙着操心黎响,自身的情绪就被理性压制了。到休斯城以后,他回到自己日常的节奏里,警惕心一消,瞬间破防。
可是都一礼拜了还不见好,莫云祺简直瞧不起自己。
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脾气大、情绪不稳定,大小点事能记恨好久,这都不是新鲜事。
身边的工作人员常说他不好相处,见天地折磨人。莫云祺也知道这样损人不利己,但他改不掉啊。
严格约束日程排期,尽可能配合通告和访谈,每天都保证足够的练习时间。因为爱着小提琴,想靠音乐谋生,因为怀抱着更大的野心,企图在时代的洪流中留下一段动人的回声,他已经用了很大的力气了。
可能这也是一种自我欺骗吧,可能只是他自己性格差,还想着找理由。
激烈的情绪和小提琴一样,既是天赐的礼物,也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他叹口气,再次闭上眼睛。这次坚持了大约五分钟,最后发展到音画同屏,情景回放以外,连立体声都带上了。
莫云祺痛苦地嚎了一声,摔开被子,起身去摸琴盒。
他是溺毙在深海的旅人,弓弦则是水面垂下的唯一缆绳,抓住就能看见天光。
——————
看着灯火依旧辉煌的汽车城,莫云祺凝神片刻,抬手一顿狂风骤雨的操作。
帕格尼尼的《无穷动》,他不需要看谱就能全部拉下来的曲子之一,也是他最常使用的热身曲目之一,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打开双手,进入演奏状态。除此之外,这也是哗众取宠时的最佳优选、以及满心杀人放火冲动时的心灵镇定剂。
不仅要求技法,还考验体力,三分多钟不带喘气地连跳带撞地拉下来,足够拉到脱力——这是平时。至于现在这个睡眠不足的莫云祺,一曲结束基本是虚脱。
他把琴从肩膀上拿下来,听到旁边有人鼓掌,还很热烈。
这边的阳台和那边的阳台距离大概两三米,中间全部悬空,一低头就看到七十层下的地面。
黎响就伸着两条长腿,晃晃悠悠地坐在那边阳台的栏杆上,嘴上还叼着根波板糖。
“又不让人睡觉。”黎响数落他,“睡不着,不要影响别人。”
黎响不出现也就罢了,他这一出现,倒提醒了莫云祺。
说到ptsd,罪魁祸首不就是这家伙吗!
“怪谁啊!?”莫云祺暴怒,“我还想问呢,剧院里的那个……是个替身吧?为什么你连他都要……”
黎响诧异道:“所以我也很奇怪。你为什么救我?我们还起过冲突。”
“是你要杀我。”莫云祺提醒他注意措辞。
“都一样。”黎响明显不想深谈那天的事,“但现在我就更不明白了。”
“你为什么要自责?你根本不知道那个替身是谁,是否做过坏事,但他在你面前出事,你就觉得你做错了。”
莫云祺哑然。
“不是——”他本能地想否认。
黎响看着他的手,用一种和缓的声调说:“你先把琴放回去。”
莫云祺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没说什么,真的听黎响的话,把琴放回去了。
黎响点点头道:“看来,我总算可以开始工作了。”
他好像有点愉快,也愿意和莫云祺继续交流下去。
“你的情况呢,我也清楚了。给你一个方案——”黎响的语气很轻快,莫云祺面对的大问题,在他这里似乎只是小菜一碟。
“睡不着,不要硬睡。练琴也好什么也好,有想做的事就去做。”
“发消息,向经纪人请假。明天白天不工作,就做一件事——在酒店睡觉。”
“好好想想,是不是太阳出来以后,你就能睡得着了?”
莫云祺觉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这几天来,他只有在曙光从窗帘缝里透进来以后,才能真正地睡着。在初起的太阳里,那些影子是不会纠缠他的。
之所以做不到,是因为他不愿意改变原本的行程预定。临时取消工作或者是改期,在他来看是没有信用、无法接受的行为。
况且还有两天就是演出了,必须保证一定强度的练习——
“哎哟。”黎响抓抓头发,带点不耐烦地训他,“演到一半,睡过去了,你对得起观众吗!?”
见莫云祺还在死要面子,黎响干脆跳起来,从阳台上跃了出去。
他攀着窗台,好像在玩跑酷游戏一样,越过七十层楼的高空,翻上了莫云祺的阳台栏杆。
“手机,交出来。”他伸手。
“我自己来。”莫云祺立马认怂。
“这还差不多。”黎响也没有真的想碰他的手机。况且这会儿蹲在阳台栏杆上,冷风一吹,已经让他的脑袋降到了正常温度。
莫云祺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在黎响的监视下发出了请假的消息。
“很有压力。”他说。
“我可以拉你上来感受下真正的压力。”黎响指指自己脚下。
莫云祺哪里敢。他就是个普通人,不想在现实里玩刺客信条。
这人压根就不是猫,猫哪有那么咄咄逼人。
黎响切了一声,抓着栏杆跳下去,准备再表演一次刚才那个杂技。
挂在空中时,他突然想起来什么,腾出一只手来翻口袋。莫云祺心惊肉跳地看他表演特技,结果他翻了半天,递给莫云祺一包五颜六色的波板糖。
“紧张的时候来一根。”黎响简短地说,“没烟那么俗。”
“你在紧张什么?”莫云祺看黎响翻回到了阳台上,才抛出了隐私问题。
“……不许问问题。”黎响脸一拉,凶巴巴地终止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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