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3|之三

萤火虫闪闪发光,在茂密的草丛中若隐若现树上的蝉聒噪不已,压切长谷部已经指挥着三名枪拿竹竿把那天守阁外树顶上的烦人生物粘下来盛夏的夜晚总是不得安宁,各种各样的生物都在这个一年中最狂躁的季节出现,活跃比如大广间附近的池塘,最近总有沉闷的蛙鸣莲叶下面的锦鲤也不善罢甘休,时不时地一摆鱼尾跃出水面透个气,再随着一串激起的水花钻回池底,只余下层层涟漪记录方才的声响

        夜长梦多,夏夜又格外湿热,他睡得不好,索性披了件外衣信步出来他来到池塘边,想要一睹昙花一现的美景,却在花前月下先见到了一株出水芙蓉是审神者那女子披着件洁白的寝衣,下摆被夜露染湿,她却毫不在意,一动不动地蹲在池塘边上,盯着水面出神她专心致志地看着池塘,都没有发现髭切已经悄无声息地绕到她的背后在看什么呢髭切拍了下审神者的肩膀,对方被他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掉进水里

        家主在看什么呀他毫不理会审神者略带不满的神情,学着她的模样蹲了下来在看哪条鱼最肥吗

        审神者嘟了嘟嘴,轻轻摇头不是,我没有在看,我在听声音

        在听什么呢

        睡莲绽放的声音啊,来了,你听

        女子低着头,把双手拢在耳边他也有样学样,聚精会神地听起了所谓的花开的声音

        嘭嘭

        最外围的花瓣舒展筋骨,缓慢地,平稳地倾倒

        嘭嘭

        内层的花瓣也慢慢苏醒红的黄的绿的粉的,各色各异的睡莲纷纷绽放,像是舞女舒展柔软的臂膀

        嘭嘭

        淡黄色的花蕊终于出现,夏夜的微风携着蕴藏其中的淡雅香气徐徐袭来

        你看,花开了审神者说着就笑了我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花开的景象了,今日算是了却一桩心愿髭切,谢谢你

        这猝不及防的道谢让他充满疑惑为什么要谢我呢如果是说我没有让家主掉进水里的事情……嘛换做是谁都会这样做的哦

        不是审神者攥了攥湿透的衣摆,回过头来对上了他的视线髭切看到那眼中的微光,一闪一闪,比浩渺的星空更漂亮她微微躬身,乌黑的发丝在额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心中一阵阵发痒

        谢谢你陪我一起别人会劝我回去休息,但你不会所以谢谢你

        谢谢你陪我一起髭切本意并不是陪她看花,不过也无妨,反正自己也是闲着没事干出来闲逛虽然他不觉得看花是什么要紧的事,甚至可以说是没什么必要的事,不过既然审神者道了谢,那他也应当遵从礼数还个礼

        家主愿意的话,以后也可以一起看哦

        他如是说,向审神者许下了承诺那个无足轻重的诺言或许他第二天睁开眼就会忘掉,但是他这么说的时候,心中却隐隐升起一份情感那份情感像是银月从山涧徐徐升起,攀上树梢,越过山脊,再登上澄澈的夜空那份情感就是这样缓慢地平稳地涌现,就像绽放的睡莲,不易察觉,却货真价实地存在,等被注意到的时候已然是至善至美,赏心悦目后来他知道那份情感名叫“期待”,他许下了诺言,并期待兑现的那一天

        髭切跟审神者做了约定,但他并不是会为了这个约定半夜不睡觉跑去蹲守审神者的刀他曾看到鹤丸国永夜半三更在天守阁外面晃悠,还觉得有些好笑都是千年的老刀了,还对一个人类的小女孩这么上心更不要说彻夜不眠地拿着竹竿守在殿外随时准备荼毒不小心发出鸣叫的昆虫的压切长谷部髭切不会做到这种地步的,再者他跟审神者的约定本来就是模棱两可的这几夜都是一夜安眠,他自然不会强迫自己大半夜跑出去找审神者赏花

        不过他很快就不需要挂念那个可有可无的约定了审神者再也不会半夜跑出来蹲在池塘前面听睡莲绽放的声音了,如果她还想多活几年的话天气最闷热难耐的那段日子,审神者忙得脚不沾地本丸里新人络绎不绝,现世也有一大堆杂事有待处理只是这些倒也罢了,那时候的她还会跟着第一部队出阵战事吃紧,连续工作加观战几天几夜之后,她终于体力不支晕在战场上,被和泉守兼定拎了回来那之后她病了许久,自然不可能跑出来赏花那段日子髭切没有去看过她一眼,审神者也没有唤过他一次那个模糊不清的约定,就这样被两人自然而然地遗忘了

        这一代的家主,那个幼小无能的人类不该上战场他从始至终都如此坚信她太笨拙,做了快一年的审神者却还是观摩学习的状态拜这份笨拙所赐,她总是把自己逼到受伤生病的地步三日月宗近那次也好,一期一振那次也好,和泉守兼定那次也好,她想指望他们救她多少次,他们又能救她多少次安分一点是正确的,她不懂兵法,和那些文韬武略的大人物们毫无共通之处,那就乖乖当个吉祥物吧别的刀或许更希望在战场上得到审神者的灵力支持,可是髭切不这么想多亏她的笨拙,那些同僚总是伤痕累累地回来一方面是因为她不懂得如何平衡战力,只能一点点摸索,但是时间溯行军可不给她这个踟蹰的机会;另一方面是因为那些护主的同僚们一边应战还要一边照顾她,三心二意难免被敌人钻了空子她不再跟随第一部队出战了这个结果髭切很是满意

        审神者身子养好之后,他倒是一改先前的冷淡,有事没事地跑去天守阁晃悠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他本人都始料不及,不过他最终决定跟着那颗心走为什么呢或许是那天她嘴角的血痕刺痛了他的眼吧他看到过更浓的血,听到过更凄厉的□□可是审神者是如此鲜活,如此触手可及即使只是远远地看着,那鲜艳的血的颜色也深深烙印在他的眸中,铁锈的气味充满他的鼻腔他不动声色地回房间喝茶,也未曾探病一次,可是脑子里审神者的身影挥之不去那只无力垂落的苍白的手,那断断续续的微弱的□□,那费力的沉重的呼吸,那个人类狼狈不堪的形象可谓是魂牵梦绕不管他做什么,那只苍白的手,那个细得可以一下掰断的手腕始终横在他面前那不是审神者初遇那天握住他的那只温暖细嫩的手,那是他见过无数次的死人的手髭切,髭切他好像听到了她的呼唤可是转头一看,什么都没有

        ……家主髭切费解,审神者脆弱不堪,死掉也是很正常的事,况且她还活的好好的,为何自己如此坐卧不安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直到审神者回归主位,再次坐在大广间的上位跟一众付丧神一起吃饭,他还是没有想明白他盯着审神者看,脸色苍白的女子身形还有些不稳,却还是对着当日的近侍烛台切光忠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她应该不知道那个笑有多难看浮肿的脸庞上有两坨不自然的红晕,跟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有点发紫的薄唇随着她挤出笑容的动作而紧绷起来,眼下的青黑也皱起来,像一个粗制滥造的人偶那用工业染料敷衍了事涂好的脸不对,她不是这么笑的这是行将就木的人的笑,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才会这么笑,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应该露出的神色看着审神者那个难看的死气沉沉的笑容,髭切仿佛看到了一口黑色的棺柩那个棺柩很小,却很深他的审神者躺在里面,身着一件黑色的长裙,苍白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淡漠无情,像俯视众生的高天原的神明那般她静静地躺在底部,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吵着要跟第一部队出阵,也不会再对着他笑,不会再邀请他一起玩,不会再约他一起聆听睡莲绽放的声音她躺在那口黑色的沉重的棺椁底部,离他好远黑色的衣裙下忽然渗出了血迹,止不住的鲜血涌出来,染红了胸口的衣襟褶皱,染红了那双苍白的交叠的手那血液蔓延着,漫过了垫在她身下的苍白的玫瑰,漫过了她形容枯槁的灰色的身躯,漫过了那口沉重的漆黑的棺柩,最终涌向他他低头看去,手上沾满了审神者的血,又黏又冷髭切,髭切他看不到那具没入血水中的身躯,却能听到她的呼唤髭切,我死了哦,你会难过吗

        髭切突然被自己这个想法呛了一下审神者还稳稳地坐在主位上,即使脸色不好,她的胸口依旧平稳地起伏,没有血迹,也没有苍白的交叠的双手按在上面不能随便给家主定下死亡判决呢他不再看审神者,低头吃起了餐后甜点但是今天的蛋糕味道似乎不太一样呢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前几天喝茶的时候吃的蛋糕,那个蛋糕也是甜的,但是没有这么甜腻,而是更偏向于一种柔和的口感对了,之前的蛋糕是审神者做的自从她生病,本丸里再没有做过甜品今日的这份是烛台切光忠为祝贺审神者病愈而跑去万屋买来的他有几分讶异,放下了手中的叉子

        那个人是笨拙的,却笨拙的可爱她是多么奇妙的人啊,会烤蛋糕给他们吃,会带着短刀们去海边玩,会拉着三日月去东京国立博物馆看名为三日月宗近的太刀,会为了接近莺丸而喝他的苦茶直到睡不着觉,会满本丸的跑来跑去帮一期一振抓吓到短刀的鹤丸国永,会在本丸里办各种尽人皆知的或者闻所未闻的节日,会给每一振刀送义理巧克力,会给他们每个人写新年祝贺……他尚不明白她的这些行动有何用意,却也察觉了一件事——这个本丸已经处处是她的痕迹一年的时间过去,每一振刀都习惯了她的存在,不管是曾经被束之高阁的刀还是一直陪伴旧主的刀,所有的付丧神都习惯了这位新主不仅习惯了,甚至还产生了依恋之心那他髭切呢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依恋之心,毕竟审神者大病一场他也没有看过一眼那时候膝丸比他紧张多了髭切安稳地坐在房间里喝茶,膝丸则跑到天守阁去照顾审神者弟弟回来的时候很沮丧,阴沉着脸对他说家主看着很虚弱他还记得膝丸的表情,那副眉头纠葛在一起眼角红红的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按说弟弟和他都是源氏的刀,平安时代的刀,应该早就看淡了生死源义经都死了多少年了,弟弟也没哭吧,这个乏善可陈的审神者又有什么好哭的可是膝丸给他倒茶的手意外地有些抖,茶水洒在桌子上,他抬头看着弟弟,不知道该惊讶还是该说点风凉话弟弟这么问他兄长,家主会死吗

        会吗不知道只是膝丸这么一问,那只苍白无力的手又浮现在眼前他沉默了,半晌才回复膝丸弟弟呀,人类虽然脆弱,但也没有那么脆弱,家主不会死的

        家主不会死的,因为那是他髭切的家主若是这么轻易地死掉,就算不上他的家主了他有过太多任家主,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审神者身体不适,被烛台切光忠搀扶着提前离席经过他的身边时,她突然停下,茫然的视线落到了他身上但是最终她什么也没做,也什么都没说髭切看着她默然

        她不会死的死了的话会怎么样他是无所谓的……他以为自己是无所谓的可是他们跟审神者相处了很久,习惯了这个人类的存在,若是真的失去了会怎么样那个看到他们受伤会惊慌会难过的家主,他们看着她受伤甚至死去会怎么样弟弟会哭吧他会怎么样呢……那颗心咚咚跳动,很沉重,压得胸口生疼

        又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的感觉他按着胸口,那里酸痛得难受,连带着眼睛也痛起来他从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感觉,只能小幅度地揉揉眼睛坐在身旁的弟弟小声说,兄长,你在难过吗

        他不难过人类难过的时候总是会哭吧可是髭切没有哭多年之后他再给审神者描述这段心情的时候,对方告诉他,这种情感叫做“悲伤”,是比难过更上一层楼的,欲哭无泪的悲伤是吗,我想到家主会死这个可能性,所以在悲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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