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魇

雪落了一夜，皇城琉璃瓦上覆了厚厚一层白，将原本辉煌的颜色覆盖，也压断了原有的流光溢彩，舔了几分寂寥。

        铜镜前的少女端坐，晨辉透过窗棂菱纹洒在她的脸上，亮出一张惨白的小脸来。

        然而即便这张脸现在素面朝天，脸色也略略苍白，却依然让人忍不住目光滞留。

        一双柳眉微微蹙着，往下是让人一看就不禁陷进去的眸子，含着哀慕，薄薄的唇轻抿，容色间唯有唇边两颗若点朱砂的小红痣是亮色。

        下一瞬，她贝齿轻咬了一下下唇，略显苍白的嘴唇上登时出现一道很浅的红痕。

        正梳着发的碧月微愣，看向铜镜中的一张小脸，出水芙蓉般的姿容此刻尽显憔悴，像是褪了色的海棠花，容虽依旧，色却不见。碧月心上一揪，便知公主昨夜又没睡好：“公主，昨夜里又梦魇了？”

        闻言，宋知婉轻声叹了口气，说话的嗓音软中带着些疲惫：“昨夜的梦又变了，我，我好像梦到了诏狱……碧月你说，这是不是预示着什么……”

        “不会的，您可是大齐最受宠爱的小公主，”碧月赶紧出言说，咂摸了一会儿，脑筋一转道，“兴许是因为前阵子的战事公主郁结在心，现在战事已经平定了，想必再过几天这郁结就会消散了。”

        旁边站着的颂星听了，刚想跟着附和，转念一想，不对啊，公主梦魇是在平定南国之乱的消息传到京城后，那怎么可能是因为战事梦魇？

        正出神想着，颂星就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推了两下，抬头看过去，见碧月一个劲地朝自己眨眼睛，颂星才反应过来。

        立刻应到：“对对对，公主你一定是因为战事才这样！”

        原来碧月这样说是想哄公主开心点。

        不过说来也奇怪，自打平定南国之乱、军队将要凯旋而归的消息传到邺都来，公主就开始梦魇了，且一日比一日严重，也不知是着了谁的魔。

        一想到“魔”这个字，颂星就不禁想到北庭司那位杀人魔头。

        名字还没从脑中蹦出来，颂星就打了个寒颤，连忙心中默念了三遍菩萨保佑。

        话说，战事已经平定，那位……应该已经回来了吧……

        注意到身旁颂星打了个寒颤，碧月小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颂星摇摇头：“没事。”

        也不敢再想下去。

        即便只是脑中闪过那人的名字，脖颈上就如同架上了一把淬了毒的利刃。

        “奇怪，”碧月看颂星举止古怪，喃喃念了一句,又将目光转回来，话锋一转：“今儿是公主及笄生辰，公主就不要再想这些烦心事了，要开兴才是！”

        宽慰的话落入耳中，宋知婉唇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面上却并未呈现丝毫真实的喜悦来。

        生辰日这样的日子，并不能让她感受到所谓的喜悦，因为——

        她从未过过一次真正的生辰。

        宋知婉生辰日与先帝驾崩的日子相差无几，每年这个时候宫中都会忙着先帝的祭祀，因此这天并不会给她过生辰,要等到一月之后,才会有她的生辰宴。

        可那时,便算不上过生辰了。

        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只不过在今日她会去祭堂拜一拜她母妃。

        四岁那年,她的母妃因病而逝,而那之后,她便由奶娘养大。

        梳好发后，宋知婉就起身，带着碧月、颂星两人去了祭堂。

        雪覆皇城，万籁俱寂。

        在祭堂跪足一个时辰后，宋知婉便起身回宫。

        接连几天没睡个好觉，又跪了这么久，宋知婉只觉得昏昏沉沉，脑中像灌满了铅，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便想着早点回到宫中好生休憩一下，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走出祭堂没多久，身旁碧月看到不远处的人，低声对宋知婉道：“宁霜公主在前面。”

        宋知婉心上一顿，抬眼，便看见宋玉灵站在不远处。

        今日虽然是她的生辰，但因为要去祭堂的缘故，宋知婉穿了身素衣，小脸被斗篷兜帽上的白狐绒裹着，百合髻上没带任何珠钗。

        全身的素白与周围的雪景融合，朦胧空灵,像是踏雪而来的仙子。远远望着，似以冰雪为肤,美得不染凡尘。

        不远处一身华服精心打扮的宋玉灵看了，虽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承认，宋知婉即便这样一身素净也很好看。

        只是好看又怎样，还不是落不得好下场。

        宋玉灵走上前去，一想到那件事，便得意地笑出声来：“这不是皇妹吗？我正好要去给你送生辰礼，没想到在这里碰上。”

        一听宋玉灵是要给宋知婉送礼，旁边颂星翻了个白眼，没忍住说了句：“没安好心。”

        闻言，宋玉灵狠狠剜了颂星一眼，正欲要说几句，转念想到，反正她家主子都那样惨了，日后也有她惨的份。

        今日就先放过他们。

        顿了下，便对身后的宫女说：“初云，把我准备给皇妹的礼物拿来。”

        闻言，宋知婉一愣。

        宁霜公主居然真的给她准备了礼物

        自幼时起，宋玉灵便不待见宋知婉，宋知婉心里清楚是因为父皇皇兄都偏爱于她，宋玉灵心里不平衡，才会待她如此。

        往日她的生辰，宋玉灵可从来没有准备过礼物。

        今年这是……

        碧月接过初云手中的木椟，紫檀木制成的椟上镶嵌着宝石珍珠,名贵非常,打开一看，竟是一枚夜明珠。

        日光洒在夜明珠上，圆润的珠子透出洁白的光泽来，晶莹剔透宛如少女的肌肤，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并非凡物。

        颂星与碧月对视一眼，皆没想到宋玉灵会送礼，更没想到这礼物并不随便，不是随手拿的不着道的小玩物,而是质地这般好的珠子。

        宋玉灵瞥见宋知婉眼中的惊异，一勾唇，媚眼生出点嘲弄：“怎么，不相信我会送你这样的生辰礼？”

        闻言，宋知婉回过神，便福了福身，答谢道：“谢皇姐。”

        宋玉灵勾唇轻哼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不必谢我，毕竟过不了多久，你便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听了这话，颂星一下子没忍住，怒气冲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公主过不了多久就没好日子过了？！”

        宋玉灵也不再多说什么，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回宫路上，碧月看着手中的木椟，有些不解：“宁霜公主这是真心来向公主你示好？”

        一旁颂星听了，发出“哼”的一声，咬牙说：“没听见她刚才怎么说的，明明是诅咒我们公主，她要是真心，那天下就没了不真心的人了！”

        宋知婉听了，立即出声制止到：“慎言，宁霜公主是我皇姐，不可背后议论，适才当面无礼更是不对。”

        颂星听了，垂下头，倒也不说话了。

        虽嘴上这么说，宋知婉心里也觉得不对劲。

        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转变对另外一个人的态度，何况从小宁霜公主便讨厌她。

        想到适才宁霜公主说的话，宋知婉心里莫名生出点不好的预感来，感觉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回到宫里后，宋知婉特意让碧月请来太医，让太医检查夜明珠是否有问题。

        经太医检查后，宋玉灵送她的的确只是一枚普通的夜明珠，上面没有涂任何毒药，对身体也无害。

        这让宋知婉更加困惑了。

        然而未等她细想，小太监宝林就来传报，说是临德公公来了。

        临德是父皇身边的人，怎么这时候来她宫中？

        待临德进了屋，见到座上坐着的瑶乐公主一身素衣，心中不由得生出点怜悯。

        小公主不过才刚及笄的年纪，怎么就这样霉,要被那……哎！

        不敢再多耽搁，临德上前行了行礼，便道了来意。

        “圣上传召，瑶乐公主请跟老奴去一趟龙晏殿。”

        去龙晏殿的路上，宋知婉心里忐忑，冷风吹在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两抹冻红。

        适才临德公公来告知她时，宋知婉从临德公公看她的眼神中，似捕捉到了一丝怜悯。

        好端端的，临德公公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进了龙晏殿，看到殿上坐着的父皇，宋知婉行了行礼。

        皇帝看向站在殿中的女儿，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不由得生出点愧疚之心，然而这愧疚之心只是些许，如烟雾易散。

        对女儿的爱在皇帝心中远远比不过安稳社稷的重任。于江山社稷而言，一切都如烟云可散。

        他开口道：“婉儿，今日是你的生辰，父皇给你准备了份礼物。”

        话音刚落，便有太监呈上一个簪盒。

        宋知婉接过，刚要道谢，皇帝就又开了口。

        皇帝想着这本是于国有利的好事，也不拐弯抹角，目光落在立在殿中的女儿身上，直言道：“朕今日让你过来，其实是想告诉你，朕打算将你许配给北庭司司长韩作……”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宋知婉手中的木盒落在了地上。

        北庭司司长韩作？

        父皇要将她赐给北庭司司长、那个传闻中的杀魔？

        即便皇帝对告知此事后女儿的反应事先预料到，知道女儿会惊恐，也还是有些许不满，语气变得严厉了些：“怎么，你不满意这桩婚事？”

        宋知婉一时间哑然，细细思量了其中起因。

        半晌，才明白过来父皇让她嫁给韩作的缘由。

        北庭司司长韩作，原是明王的义子，被明王一手提拔成刺客机构北庭司的司长，而如今北庭司内高手如云，势力非同小觑。明王逝世后，韩作更是拥有了明王府的势力，加之本身功夫非凡，已经让人忌惮。

        而她，现在成了一个交易品，父皇要用她去平掉韩作的谋逆之心。

        可天下人谁不知韩作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魔！！

        至今回想起幼时听到的有关韩作扒人皮的事，宋知婉全身都会颤抖个不停，像是身临其境，亲眼看到韩作用手，一下一下将一个人的皮剥开，然后一整个取下。

        而她的父皇居然让她嫁给这个让人闻之胆颤的杀人魔头！！！

        这不等于亲手把她送到韩作手上，任由他扒皮抽骨？

        宋知婉勉强让自己从慌乱惊恐中镇定下来，声音发颤道：“非儿臣不愿嫁给司长大人，只是唯恐司长大人并不满意儿臣……”

        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身后传来一阵冷风。

        一个阴冷如冰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如淬了毒的剑刃，似架在耳畔。

        “臣对公主甚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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