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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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袛原本只是想提醒一下华九。作为朋友,他没法说得太多,以华九的聪明,一定能看得清楚。
可是华九居然亲口为她开脱,而且还带了一点揽罪的意思。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件事情为难他们。那个小徒弟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他都不像那个他所认识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华九了。
石袛所认识的那个华九,飞扬跋扈,无所畏惧。那个一身黑衣手持弯刀的少年刀客,几乎照亮了他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整个漠城,但凡见过他的姑娘,没有一个不喜欢上他。即使他拜入了锻刀堂多年之后,还有不断有不死心的上门求娶的人。
那个少年说:“我谁也不爱。我早就不信这些了,我只信得过我手里的刀。”
于是当老掌事说,锻刀堂没有办法收留他时,他毫不犹豫地签了死契。他说,“我从此不会出锻刀堂半步,断不会为锻刀堂惹上灾祸。”
他真的再也没走出锻刀堂的大门。
他甚至都不走出他的那座小院子。
他的性格越来越乖僻,石袛也越来越不懂他。直到老掌事卸任,石袛新任掌事,他也几乎没有出来过。
锻刀堂早就换了一批又一批的新人。每个人都知道锻刀堂里有一个73号院,73号院里住着一个奇怪的师傅。传说这个师傅生性乖僻,会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对着他的刀兵说话。
同以前一样,人们仍旧是怕他,躲着他。只不过,之前是带着敬畏,现在是带着猎奇和指点。
时光真的能改变很多事情。
时光让他从那个被抄了满门流放漠北的尚书家的遇事只会哭的小公子,变成了漠城锻刀堂的掌事。
时光也让华九变成了他看不懂的样子。
所以他一直往华九的院子里送学徒,也是想要找个人陪他说话。
清玓虽然不是留的最长的一个,却是这些年来他瞧着最顺眼的一个。性子坚定,能吃苦。还是个小姑娘,多难得,他想。
可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路子这么野。
“她才多大?”石袛皱着眉问,“她说她喜欢你了?”
如果往常他用这样的口气同华九说话,想必早就被兜头骂回来了。
但是华九没有骂回来。相反,他用带了一点笑意的神情,陷入了回忆。他说:“嗯。
“她当日拜入锻刀堂,我没能拦住,因为她是走了王领军的门路,你知道吗?”
“她来锻刀堂,指名道姓要拜你,而且她知道烟骨刺,你知道吗?”
“六月初七那天晚上她在城西当铺当掉了一把刀。”石袛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刀吗?”
“她明明惯用左手,在这里却一直用右手,你知道吗?她习苗疆刀法,她使左手刀。”
华九顿了顿,说:“我知道。”
石袛便难过而又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切齿地说:“华九,你想一想,你动动脑子想一想……”
你想一想,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为什么来漠北,为什么要喜欢你,她凭什么要喜欢你。
华九一直都知道,他只是从来不去想。
人活一世,总要有那么一点盼头。
但是石袛想要打碎他的这点盼头。
“早知今日,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放她进来。”
“她只不过是图你的锻刀之术罢了。”
“我想过这些人会用什么法子,我单单没想过……这么……这么下作。”
“真的不能留了,我明日就要走了,你说,你做一个决断。我可以让她从今晚起就离开锻刀堂。”
华九没有回应。
石袛转过身去看华九。华九依旧坐着,却并没有看他。华九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直直地看向弯曲小径的尽头。
草木掩映的小径上,清玓静静站在一棵树下,怀里抱着一个小坛子。
她来前堂接华九回家,她遍寻不着,便想着,前堂宴会人多,华九不喜欢人多,而这里恰好有一个小花园。她走进小花园的时间不久,但足够听完石袛的所有指摘,和华九的一言不发。
她站在那里,不去看石袛。只看华九。
她想要知道华九的答案。是啊,我就是贪慕了锻刀之术来的漠北。是啊,我就是一直都在骗你。
如果我从来就是在骗你,你还爱我吗?
如果我说,唯一真实的一件事,就是我爱着你,你还爱我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全部的爱,毫无保留的、偏执的、完全赤诚的爱。
石袛也看见了她。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微微伸了手,将华九拦在身后,然后对上了清玓的目光。
清玓想,原来,石袛那些平日里让她感激和振奋的鼓励,那些艰难时刻如兄长一般润物细无声的安慰,不过是他良好教养的体现,他一贯的温文有礼,对她是如此,对所有的人都是如此。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亲疏立现。华九是亲的那一方,那她自然就是敌人的那一方。
他拦在华九身前,就好像华九是什么需要保护的人一样。
清玓笑了。
华九从来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那不是她爱着的生命。
华九从没有见过清玓那样的笑容。
就好像是一个孩子终于腻味了她的游戏,然后施施然地说,“哦,你们知道了”的那种笑容。
那是一种上位者所惯常拥有的笑容。她虽然在笑,眼睛里却没有装下任何一个人。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甚至不屑于留下一句解释。
清玓坐在前后堂交界处的一棵大枣树树桠上,看见华九从前堂冲出来。他在路上转了两圈,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出声叫她的名字。清玓知道华九在找自己。她来这里三个月,头一次遇见华九露出那么一丝带些慌乱的神情。
她其实并没有觉得那样难过。
她只是暂时不太想要说话。
然后石袛也追了出来。她看着华九和石袛不欢而散,看着华九一个人沿着小路回到了他们的小院。
华九回到73号院。
发现屋里燃着一点小小的烛光。
他几乎是冲进屋里,才发现屋里没有人。桌上燃着一根细长的红烛。
桌上的瓶子里,摆了小小的花,漠北这里秋日常见的一种浅黄色的小花,人们喜欢将它种在院子里,意味着幸福安康。
炉台旁,每一柄锤子都回到了它们自己的位置。把手那儿,都用布条细细密密地缠绕起来,不会再滑脱。
当时清玓说话时认真的神情还像是在昨天一样:“一个月,一个月后就还你。”
原来过了今晚,就是一个月了。
原来才短短一个月,这一个月的快意,却比一生加起来还要多。
华九在床边坐下,看桌上那根红烛越燃越短。粗麻布的被褥,被换成了同样颜色的细棉布的。明明只是旧日的陈设,却每一点都浸透了另一个人生活的细节。
烛泪流满整个小小的黄铜烛台。华九不知自己在等待着些什么。他以为自己也许在等待着一个解释,但后来又发现不是。
华九闭上眼,发现自己对清玓实在所知甚少。她姓什么,她多大了,她从哪里来,她有朋友吗?相处这么久,他好奇过,但是没有问,因为她没有主动提起过。他总是恪守着一条线。
也许他心里一直都知道,石袛是对的。
“只不过是世家女子尝遍了南方的群芳,想要来北地猎艳罢了。”
“她们那些人的手段,到手之前,自然是甜言蜜语,百般哄骗着,等得手之后,你再看她?”
“何必用一片痴心,平添了他人猎艳榜上的荣耀。”
不过石袛说错了一件事,不是清玓有所图谋,而是他自己。
如果十年前的自己站在这里,一定会对他深深唾弃。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岁月就像一个大熔炉一样,什么样的刀,也不可能永远坚硬。什么样的爱情,也不可能历久弥新。
他身体里的一部分,石袛所崇拜的那一部分,已经随着岁月一起死去了,再不回来。而剩下的那一部分,叫嚣着想要现下的快意。
他贪慕了这一个月的快意,贪慕了这些细腻的温柔,是他贪图清玓。
而他甚至庆幸,自己还有些东西,是可以被她图谋的。
不过,不论清玓要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她也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他们相互,不亏不欠。
他终于撑起身子去关门,他走到虚掩的院门口,花了比以往更久的时间。
院门下面的角落里有一个黑影。
华九把门一拉。黑影发出“哎呦”一声,直接跌进了院子里来。
华九就低头皱着眉看地上那团黑影:“你蹲在这儿干什么。”
黑影就拍拍灰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记从身后捞起一个坛子,献宝式地往前一递:“华师傅,听说你喜欢喝江南春。”
华九慢慢地接过那个坛子,发现里面是空的。抱着坛子的那个人,就倒在了他的怀里,熟门熟路地把下巴戳在他的肩膀上,脸冻得冰冰凉凉,还打了一个酒嗝。
耳边尽是桂花的香气。
华九突然想起,不久前闲谈的时候,他好像提了一句,他曾喝过一次很好喝的桂花酒。那个桂花酒只在一个小巷子中的小酒铺中售卖,每年这个时候,只得那么几坛。
华九抱住她,坛子在脚边滚了几滚。
一炷香之前,华九想,他是应该清醒一些了,清醒地审视这段关系。
而现在,华九想,如果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却也不错。只要她一直不说,他就可以一直这样同她过下去。
耳边传来闷闷的声音,“华九,我是真的喜欢你。”
“嗯。”
“我很抱歉。”
“嗯。”
“我要把关于我的事,全都告诉你。”
“你不必。”华九摇摇头。他想说,不必,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就足够了。
但是清玓已经睡着了。
如果她醒着,她就会知道,自己早就得到了那份偏执而完全的爱情。
晨露未尽的清晨,石袛打马走过熟悉的街道。
他在城门口停下,最后遥遥望了一眼漠城锻刀堂高耸入云的炉子。
黎明的晨雾里,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城墙之下。
当初就是这样的身影打动了他,现在,他只是装着没有看见,纵马前行。
清玓说:“石管事。”
石袛勒住马,淡淡地看着她。
清玓想,看,他就是这样一个得体而有良好教养的人。明明根本不想看见她,但只要她开口,他就会停下。
清玓说:“石管事,我知道你看不惯我。”
石袛并不是看不惯她,相反,这半年进来那么多的学徒,只有她是最肯下苦功夫的。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
她来锻刀堂没几天,就和时灯玩得很好。年轻人之间的事情,他无意干涉。
可是她不该把心思动到华九身上。
当时华九伤了手,外面什么样的传言都有。他实在不放心,就在一个晚上去探望他。
73号院的院门没有闩上,石袛在院外,听见清玓在唱歌。他只听清玓唱过一次歌,很好听,但是小姑娘脸皮薄,上次被他撞见之后就不唱了。于是他就悄悄站在院门口,想等她唱完。
但是清玓突然不唱了。
石袛带了几丝好奇,轻轻推开了一丝门缝。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些,让他脸热的画面。
先是震惊,然后是疑惑,然后是恼怒。
等第二天他终于能收拾好心情再度去探望华九的时候,清玓不在后堂。他回来的路上,看见时灯磨着清玓陪他去逛街。他把时灯叫回去,蒙头盖脸训了一通。
他不想再看见清玓,可是清玓却偏偏次次撞到他眼前。
就像现在,他明明已经离开锻刀堂了,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挠她的人。可是她非要在这里拦住他,同他说些他并不想听的话。
她真是一个偏执的人。
这一点和华九真像。
石袛皱了眉,低头看她:“你来干什么。”
“我来是想同你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是真的喜欢他。”清玓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垂下了眼,“我想替他谢谢你。”
石袛说:“这话你不必同我说,你也不必替他谢我。华九做了决定的事情,没人能左右得了。是我多事了。”
石袛说完,就驱马前行。
清玓从墙脚的阴影中走出来,执起缰绳,说:“石管事,我送送你。”
石袛没有动作。于是她牵着马,一直到了城外的小道上。
一路无言。
临走的时候,清玓看着石袛道,“他没什么朋友,一直以来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想因为我,让你们生了什么嫌隙。他知道你要去东北,忧心得整夜睡不着觉。”
石袛又是一阵无名火起:你都知道他晚上睡不着觉了!
但他终究叹了口气,他管天管地,总不好管到华九的床上去:“我又不是一去不回,战事结束就回来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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