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初见

裴潜怎么也没想到，他都愿意破费让这小破孩去读书了，人家自己竟然不愿意！裴潜知道是他不好意思，好哄赖哄着说了一大堆，简直把他这十几年的好话都说了一遍，谁知人家还是不干，最后倒是把他自己给劝出了火来。

        “反正我要说的就这些了，你自己想想吧！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

        回屋之后裴潜又把自己骂了一顿，真是多管闲事！

        谁知半夜间正睡得迷糊就听见门被小心的打开，一个身影抱着枕头磨磨蹭蹭的进来，裴潜迷蒙间借着月色看见是秋驰。

        他心头还憋着一口气，看见秋驰也没个好脸色，所幸转过身不去看他，身后半晌没动静，又过了好一会身旁蓦然一沉，轻轻的爬上了个重物。

        裴潜还没完全清醒，说话声音也带着倦意，“干什么跑到我床上？”

        秋驰抱着枕头忐忑躺下，“我、我一个人睡……有些害怕。”说完后就安静的等着，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来了十几天了，端端今天晚上害怕。

        裴潜困得不行顾不上管他，任由意识逐渐坠向沉睡的深渊，在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脑海里蹦出一个想法：

        他是想服软的吧！这个人长了张嘴巴却笨得什么也不会说，真是叫人有气都找不到地方撒！

        秋驰秉着呼吸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到，终于鼓起好大的勇气扭头一看，身旁这人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

        “……”

        六月除了闷热的天气，还有中考和高考。裴潜书念得早，加上这两年又没钱，更是跳着级念书，生怕哪天就交不出学费了，所以十三岁就念到了初三。他成绩一般，但数学和物理出奇的好，他们班主任说就凭着他这次竞赛的成绩，一中也不会不要他，但裴潜还是认真备考了一番。

        全国高考那几天他们都被勒令在家里复习，禁止给考生造成任何困扰！裴潜倒是无所谓，倒是秋驰异常的紧张，虽然一言不发，但每天好吃的好喝的伺候着，在裴潜看书的时候拿着把楼下塞的宣传扇一个劲摇着，到晚上裴潜洗澡去了他就悄悄把自己关进裴潜屋子，噼啪噼啪一阵把屋里所有蚊子都拍死才算完。

        秋驰不善言语，但他做的这些裴潜都看在眼里，知道他想讨好自己，自己也确实很受用。

        “不错，没养着个白眼狼。”

        中考完已经是六月中旬了，津远市的大大小小的学生们也正式放假了。

        这次裴潜没有再卖书了，他想着再放几年，秋驰那小子说不定用得着。

        上午两人把他从学校搬回来的书整理了一下，整齐的码在纸箱子里，又把纸箱子下面垫了更多纸壳子来防潮，中午简单的吃了一点，下午裴潜带着秋驰出去选文具了。

        秋驰不太想去，拉着他不肯走，“我用你的，就、就行了，不用……再花钱……”

        裴潜：“又不要你掏钱！”

        秋驰还是不愿意，两人在大街上扯了起来，引来一些人围观，看上去就像他在欺负小孩似的，裴潜脸上有些挂不住，就想拉着人走，谁知手还没碰到秋驰，自己的手臂倒被人先抓住了。

        裴潜扭过头，一个三四十岁棕色波浪卷发的女人出现在眼前，妆容精致但表情恶毒，那三角眼里迸射出的火花像是要把他淹没一般。

        裴潜觉得莫名其妙，自己又没有得罪过这女人，还没来得及挣脱便从这女人身后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动作霎时顿住了——那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正是他之前去找的给秋驰办入学的人，也是他的父亲……

        “好哇你！还真是那贱人的种！老娘当年就该打死你们！还敢跑到老娘跟前，还敢找我们老樊要钱！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这贱皮子！”

        那泼辣女人扬手便打，涂着鲜红指甲油的爪子在空中划过一个幅度，重重的落了下来。裴潜两耳嗡鸣，还在这变故中没回过神来……

        “啪——！”

        秋驰冲上来一把推开他，巴掌重重的落到他脸上把他打翻在地，当场吐出一颗带血的牙来。

        裴潜目瞪口呆，在女人手又高高扬起的时候，冲出去推开了那女人，闪身挡在秋驰身前，下意识看向女人身后的男人，却只看见他闪躲的眼神，裴潜琥珀似的眸子里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

        “还敢还手！”女人尖锐的声音猛地拔高，“看老娘不撕了你们！”

        女人招招都是冲着裴潜去的，动作阴狠毒辣，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孩子而留情。

        变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反应不及，只有裴潜身后倏地窜出的一小个身影，挡在裴潜面前和女人扭打了起来。

        女人个子大力气也大，被挠中了之后立刻鲜血横流惨不忍睹，但那小孩身手也是异常的灵活，好几个动作下来都没能伤到他，女人见状嘴里愈发的没遮拦，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

        两人扭打之际，围观的人都反应了过来，纷纷上前拉架。在这时裴潜和那男人对视了一瞬，也仅仅是一瞬间那男人便窘迫的移开了视线，裴潜心中有数了。

        几天前这男人还在电话中温柔的诱导他叫爸爸，现在却恨不得装作不认识……

        我一定是害怕以后拿不到钱了，裴潜这样对自己说，一定是的，所以才有些想哭。

        发了狂的女人被几个群众架着，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的骂着，秋驰露在外面的胳膊上脸上都是伤痕，划痕淤青一片，正沉默的站在原地，仿佛是感受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来和他对视着，眼底一片清明，和裴潜带他回家那天一模一样。

        裴潜大步上前拉着他，手里温暖的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又活过来了一些，他给拉架劝导的人鞠了一躬，拉着秋驰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他不说，秋驰也不问。

        裴潜一言不发的在前面走着，秋驰亦步亦趋在后面跟着，一前一后的身影和十几天前的场景无声的重合，城市的喧嚣都变成了背景，脚下的影子从一个小小的圆盘逐渐拉长，被染上夕阳的橙红色。

        当一切的喧嚣终归于寂静，烦躁不安的心才终于有了一丝安定。

        裴潜头一次觉得这小孩话少是一件好事，至少如果他现在问起来，自己还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或者直接不回答，干脆泼皮无赖的怪到他身上，这实诚的少根筋的小孩或许真的会觉得错在于他。

        这样想着他又咧嘴笑了笑。

        他们脚下是呼啸的风，头顶是星空苍穹，身后无尽的深渊化作城市点点星光，前方未知的将来如巨张的大口一寸寸倾拢，就算眼前是无尽的迷茫，也不曾停止向前的步伐。

        第二天裴潜像个没事人一样，依旧窝在沙发里看书，时不时还发出咯咯的笑声。

        哗啦啦的翻书声充斥着整个房间，秋驰拿着扫帚站在原地怔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回想着昨天发生的种种，事情逻辑太过于简洁明了，他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能够。

        裴潜是私生子。

        还有许多事情他还不明白，但也不是非要知道的，裴潜愿意给他讲他就听，不愿意讲就算了，他也不是非要知道，但有些事情又是非知道不可的，比如他们俩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

        秋驰一贯是沉默的，这两天更是没话，有时候一整天都未必能听见他的声音，裴潜看完书才想起来他这个人。

        “想什么呢？”

        裴潜从他细胳膊上接过晾干的衣服，抖抖挂进的衣柜里，他骨骼发育得不错，细细高高的，但这两年营养跟不上有些滞后，得踮着脚才能挂进去。

        “我在想，我们俩这样大的消费，现在又……发生这种事情，以后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裴潜动作未停，转过来又拿了一件，“那你是打算离开了？”

        秋驰垂着眸子，余光看见瘦长的身影晃动着，他鼻子酸酸的，喉咙发紧，几番调整呼吸才开口，“我……我可以少吃一点，还可以去打工……”他日子再难过也不会比以前难过，但裴潜完全没有必要带着他一起过苦日子，可他却怎么也开不了要离开的口。

        裴潜蹦出青筋的死死捏着衣架的手缓缓放松，将最后一件短袖挂进去：“打什么工？九月开学就该去读书了，况且你这豆芽菜似的谁要你？”

        裴潜也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了，要理智来说他现在赶走这小子自己还能靠着那点钱读完书，可看着这小身板话就像被糊在了嗓子眼里，只能自我开导，可能真的是人如其名吧，赔钱！

        ·

        九月裴潜带着秋驰准时去报道了，在一众家长中显得特立独行，像个小大人似的领着自家小孩，去了班上报道，认识了班主任，秋驰三番四次让他赶紧去自己的学校报道，也被三番四次地拒绝。

        裴潜大步按照小地图往一年三班走去，头也不回道：“我学校就在旁边呢，走过去十分钟就到了。”又去班上给秋驰找了个视听绝佳的座位才算完，简直像个老父亲操碎了心。

        “好好学习多交朋友，”想了想又补充道：“但不能交女朋友啊！记着啊！”

        秋驰：“……”

        裴潜开学去了，秋驰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着周围家长带着眼眶红红的小朋友轻声安慰，甚至有几个家长拿他举例子让小朋友多向他学习，竟还真有几个抽抽搭搭的看着他。秋驰不太适应，噌地站起身离开了。

        但总而言之，这次对于秋驰而言试一次全新的体验，虽然被身边叽叽喳喳的小孩儿们烦得两耳嗡鸣，但难得的体验还是让他多了不少的耐心。

        傍晚两人躺在凉席上，都处于开学的亢奋中睡不着觉，望着窗外闪闪的星星憧憬着自己的未来，不知不觉的，两人未来的生活中都充斥着对方的影子，尽管只有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裴潜枕着手问道：“你想过去寻找你的家人吗？”

        秋驰没有回答，微微扭过头看着他，看着裴潜的轮廓被月色勾勒，光洁饱满的额头，直挺的鼻梁，一半隐匿于黑暗一半沐浴着月光。秋驰没有美丑的概念，但就是移不开眼睛。

        见他不回答，裴潜便以为他又多想了，解释道：“我不是要你离开，只是想着如果能找着家人也是一件好事……”话音刚落就想起自己的事情，找到了家人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忍不住笑了笑。

        秋驰也笑了笑，“不找，要我的话，怎么会放孤儿院呢？”

        秋驰从来没说过他的事情，裴潜也没问过，但此时却突然来了兴致。

        他想听，秋驰也不瞒着，把记得的事情一件一件都说给他听。

        “听院长说，我是四岁去的孤儿院，我记不太清了，但院长记得，孤儿院里几百个孩子他就记得我的，因为别的孩子都是被亲戚朋友送去的，或者在大街上捡到的，只有我是亲生父母送去的……”秋驰顿了顿，似乎只记得这么多，想了想又继续道：“我离开孤儿院是因为……因为后来老院长离开了，新来的院长不太好相处，吃不饱穿不暖，所以我就……”

        秋驰自己都没有因为这些事情自怨自艾，裴潜裴潜双眼含笑，想起刚遇见秋驰的那段时间：“所以你就跑路了，结果出来以后发现更加的吃不饱！怎么，后悔没有？”

        “没有！”秋驰也学着他的样子，把手臂枕在头下，笃定道：“我永远不会后悔！”

        两人天马行空的聊了许多，后来裴潜先撑不住睡去了，秋驰就一个人望着天空，思绪却越飘越远——

        破旧不堪的大楼，豪华的办公室，披着人皮的魔鬼和一声声稚嫩绝望的哀求哭喊……

        其实他根本不是因为吃不饱饭离开的，但裴潜永远不会知道了，这种肮脏的应该下地狱的东西，怎么能脏了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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