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第一章 忌日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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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山,又名沂岭,与蒙山并举,合称沂蒙,绵延八百余里,横亘于齐鲁大地,东至于海。山势并非高绝奇险,山间坡头多见田园人家,实是一个养人的去处。
时当腊尽,新春欲至未至,田间岭上少见农人,触目处,唯有枯草衰叶。沂山山腹一处无名小峰上,有两人一前一后,正觅路上山。
前行的是个中年人,长袍束带,面容沉静,精华内敛。随行的是个青年后生,一手拿了香锞纸钱,一手提一个小小的酒坛。
山路回旋,转过一片树林,地势随之开阔。背山向阳处,现出一座大坟来,封土高积,坟前墓碑高与人齐,迎风独立。
二人并不动手烧纸上坟,而是环顾四周,似是初次到坟上来。中年人微微点头,说道:“也还好。”回身细看墓碑。
墓碑构造甚简,无碑额,亦无廊柱,唯有碑身碑座。一体上下全由两块巨大青石琢磨而成,做工精湛,但不雕不刻,全无华饰。中年人一声轻叹,自语道:“很好。”
碑身正面一行阴文,字迹近半尺大小,乃是“江南苏显白&sp;之&sp;墓”七个字。不题立碑年月,不具立碑人名姓。
中年人连连轻念“江南苏显白之墓”,叹道:“人活一世,原是穷忙。十数年前,天奇剑苏显白五个字,是何等的名动江湖,今后不知还有几人能够记得。名与利,皆是空幻,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青年人端望墓碑,说道:“师父也不必伤感。能在名前冠以江南二字,已是极为不易。天奇剑的名号,确难与天地同朽,也难保人人知道,但武林之中,千年百年之后,总会有人记得。纵然无人记得,能象苏大侠那样轰动一时,此生也再无遗憾。”
中年人道:“清流,想要此生再无遗憾,那又谈何容易。烧纸吧。”
青年人将纸钱香锞在坟前铺放好,中年人亲手打火点燃,霎时白纸化作黑灰,一阵风来,已吹飞不少。青年人拍开酒坛泥封,斟满一瓷碗酒双手递上,中年人接过,双手高举过顶,再放底倾倒在坟前。
如此连斟连祭九碗,中年人双目已隐含泪光,放下瓷碗,整衣鞠躬,说道:“苏兄远行时,小弟出海杀人,实是不知,未能到灵前一哭。今日是苏兄的忌日,小弟请罪来了。”说罢跪倒坟前,连连叩头,哽咽出声。
青年人也跪倒叩头,说道:“苏大侠生前好事多为,定能魂归极乐,早日升天。”又去劝解师父。
中年人渐复平静,在一块山石上坐下,说道:“清流,我的事,也该说些给你知道了,也指不定那一天,我也要走苏大侠的老路。这些年来,只怕你也听到一些了吧?”青年人庄容道:“的确听人说起过,各样说法都有,弟子很难取舍,便也不往心里记。相信师父总有一天会说给弟子听,不说,那就是时机未到。”
中年人道:“无关什么时机,也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说,只是我不愿说罢了。”
青年人道:“师父今日忽然提起,难道事关苏大侠?”
中年人道:“十四年前还是十五年前,为师还在昆仑山碧虚宫随侍你师祖,便听说中原出了个青年侠士苏显白,拳掌剑术气功,样样早臻上乘,在峨眉武会上力挫西域番僧哈喇哈尔。更难得的是行事极正,见义必为。待人接物却又温润蕴藉,一团和气。为师那时也是年少狂妄,实难相信天下还有这等人物,便一概当作是无知小人的吹捧之词。一面又痛下苦功,起意要与这苏显白争竞一番。”
“谁想武功一事,实在是强求不来,愈是下力去做,进境反愈是迟缓。你师祖他老人家也反复解说,诸般道理我自己也早就明白,可惜就是做不到这个顺其自然,每日里自己与自己生气,眼见着就要疯狂。便下山游荡,巡行葱岭东西,天山南北,四处寻人比斗,回想起来,实在是自寻死路,得以不死,纯属侥幸。”
青年人笑道:“看来别人说的,也不全是假话。”中年人道:“都怎么说?”青年人见师父并不恼怒,答道:“说师父当年狂放无行,桀骜不驯。”中年人道:“只怕还有更难听的吧。”青年人起身道:“回禀师父,实在是没有了。”中年人道“坐下吧。”
青年人坐下后,笑道:“就算有什么话,他们也不好当着我的面说。”又道:“怪不得苦水大师说,师父的昆仑剑法,比起诸位师叔的剑法,利辣多多,却也失之收敛。好好的铁枝剑法,原本光明正大,到了师父手里,不知不觉就多了几分无赖泼皮气息。我原还不信,听师父这一说,看来还都是真的,有这些变化,想来都是当年与人殊死拼斗太多之故。”
中年人呵呵一笑道:“迅捷利辣,弃却浮华,原本是我昆仑派武功一大长处,无赖什么的,也难说就没有。这和尚不去读经,却一味胡说,这次见了他,定要好好跟他说道说道。”青年人道:“想叫苦水大师读经书,就怕很难,我还没见过他读经。”
中年人道:“他读经的时候,你还和泥玩呢。清流,你要知道,全凭死力固然不行,不下死力,全凭聪明,也绝难成事。”青年人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中年人缓缓说道:“有一天我忽然闹的倦了,心里也明白了许多,便回转碧虚观向你师祖请罪,随即入观后石窟闭门思过。过错没弄明白多少,武功上却有不少长进,许多疑难,过去苦苦思索都弄不明白,都在吃饭穿衣间明白了。许多剑诀功法,原以为早已吃透,也都重新领悟出许多道理来,可说是拨云见天。那份欢喜,当真难以言说,那是为师此生的一个关口。”
青年人道:“弟子有幸能够追随师父,聆听师父解说教诲,这种喜悦也时常能体察得到。”中年人道:“那是你自己领悟来的,不是我教出来的,难道我能强得过你师祖?”青年人忙道:“弟子出言不当,请师父责罚!”
中年人摆摆手,说道:“苏显白这个名字,我还是记到了心里,却已没了与这人争竞之想,只是一心潜修。但过不多久,又有了崆峒派那场风波。”青年人听师父说到这里,脸上笑意再也掩藏不住,似是极感兴味。
“崆峒派掌门出尘子六十大寿,你师祖身为昆仑派掌门,理应亲自前去祝贺,他老人家见我整日沉溺武功,便命我随行,也是想带我散散心。谁知道我又在言语间得罪了崆峒派耆宿谷长老,剑伤数位崆峒好手,终于闹到不可收拾。崆峒昆仑两派同处天西,一东一西控遏中西商路,小事上虽有不快,大事上同进同退却毫不含糊,两家也因此方能在胡人遍地的地方长存不倒。”
“你师祖心伤我天性难改,又为了安抚崆峒派,当场命我回昆仑料理完诸般事务,不得无故迁延,便要东来中原,终身不得再过玉门关。严命一出,无可挽回,我随你师祖返回昆仑山,拜别诸位祖师遗像,又蒙恩师开示数日,便动身东行。”
青年人忍不住道:“师祖是将你开革出昆仑派了么?”
中年人道:“那倒没有。你师祖召集本派四大长老,各堂堂主,明示我吴抱奇仍是昆仑派的人,但也再次申明不得重回西域的禁命。”语调平缓,却难掩言语间的失落寂寞。
青年人顿了顿,笑问:“师父,你言语间得罪了谷长老,到底是怎样个得罪法?你骂了那个谷长老?”
中年人微微迟疑,还是说道:“昆仑派有人向我提亲,其时我沉溺武功,无意娶妻,便回绝了。崆峒派提亲被拒,自觉失了颜面,便对我处处刁难,横加讥刺。我终究是还定力太差,便出言反击,与他们斗酒,多喝了几杯,言语间更没了顾忌,出口伤人定然也是有的。为师的事情,不得不说与你知道,却不是为要自辩,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许你辩解分说,总之,都是我自己不对。”
吴抱奇见青年人答应了,才道:“我尊你师祖之命,为避开崆峒派,不走甘凉古道,改走北路草场荒漠,经大夏国、辽国东下,再折转南行。我身如浮萍,处处不可留,处处皆可留。走走停停,这一路,所见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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